刘明基吐出来的东西,虽然内容不十分翔实,审讯员只听到辘轳把响,却不知道井在哪里。但要是查实够把何意羡抓进去枪毙两个来回了。审讯录像中他每交代一条行贿记录,白轩逸的心就往下沉一点。等刘明基说完,白轩逸心里已经压了块搬不走的大石了。
指挥部的通讯台里各种汇报连成一片,大岭镇一大半监控探头都是个摆设,是为了应付上级部门检查装的门面,这些画面都是特勤人员辛苦从前方实时传回来的。操控大屏幕的警员一边播放各种资料,一边进行解说,这种状态下白轩逸脱不开手。你是中央亲自点的将,这时候不坐镇军中难道能四处乱跑吗?
然而,只听了一刻钟多,他的脸上一贯看不出喜怒,声音却有点紧,让一切先暂停。他现在要和申城方面取得联系,亲审刘院长。
刘明基进了反/贪局的软包,被套上一件发污的黄马甲,就知道暗雷爆了,麻烦大了。但他打定主意,绝不配合。事已至此,只能当一团滚刀肉了。
不同于许多贪官进来了虎死不能倒架,刘明基毫无心理负担装疯卖傻,夜半三更故意弄出一些怪腔怪调,啸得甚至有些不属于人类。真是“官越当,人越蠢”——中国官场铁律啊。
纪检说他装病,他说小同志,我本来就有心脏病,头晕,平常法槌敲重了都脑震荡了我!再跟他辩,他就搬出马哲,**人就是要讲辩证法嘛,辩证法和唯物论是我们**人的哲学基础嘛!
问他别的拒不交代,但是一口一个何意羡。刘明基之所以张口就来,是因为他认为何意羡乃目前为止唯一能抹得平局面的人。
尤记两年前某法院院长也被喝茶时,阵仗比这次大多了。何意羡当时跨省出差中,立案路过正在羁押嫌犯的干警公车,探头探脑地来了一句,患者病成这样,你们还给他戴手铐,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检察官们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们作为一名执法者,在没有明确犯罪嫌疑人有病之前,必须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办事。何意羡吹泡泡糖,满脸我就当你放了个屁的表情,规定!规定!哪来的那么多王八屁股一龟腚。检察院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抓人哪?然后何意羡笑脸喊那院长几声老领导他就“晕”了。是真晕了,那个大老虎贪官如听仙乐耳暂明,当时就心领神会配合撅了过去。醒来时只见一名酷似某届港姐的女护士行动缓慢地更换着药瓶,同时她瞟了一眼室内的两名干警,又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探视窗,随后她对仰卧在病床上的人迅速扬起了右手。手心上“跳窗车走”四个小字展现出来了。而后,她猫步走出病房。此院长现在美国逍遥。中方根据国际法开展执法行动,遭到美方阻挠污蔑,及对中方执法人员发起指控。
故所以,刘明基迫不得已发出求救信号,小何律师施以援手的那位,公函本来都已发至最高法,一目了然,全中国是谁最有种在干预司法?这些年来你们姓何的此起彼伏的传说大都止于传说,这就愈显威名。今天你何意羡要是不来,那咱沉船。
不过,他只是似是而非地给审讯员画了许多既遂的大饼,刘明基审判长的位子做了十几年了,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口供风险最小,翻供的成本最低。你何意羡只要愿意抛条绳子下来,我上岸以后咱两感情如初,还能同穿一条连裆裤,一个生意上谋求发展,一个政治上要求进步,你不错,我也不错,大家互相关照。领导指示,坚决照办。但至于何峙的事,那刘明基绝对不敢沾一点的,他也怕再点个大炮没钱付账。
但是,国庆期间刘明基算过命,两次都抽了下下签,“认命了”。一个无比强势的副部级官员,酷爱占卜,不问苍生问鬼神,在思想信仰的角落里,竟卑微、脆弱、迷信到这个地步,还真让我们旁观的百姓深感啼笑皆非。
好在老婆吴慧芬求的签是一个好预示:吉人天相,神灵感应,天不灭我!刘明基对自己的案子有着清醒自信的判断:从过往例案来看,犯罪数额在一千万元以下的省部级干部不会被判处死刑,只要抵死不认,检察机关又固定不下来证据,就能够保住性命;上面对自己的处理只会有三种结果,一是撤掉职务,变成一般干部;二是判个七八年徒刑;三是判处死缓。务必要力争第一种,确保第二种,避免第三种。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不会掉脑袋。
可让刘明基十二分意外的是,仅仅过去不到十二个小时,他的眼前就再也没有光明和希望。
审讯员们一阵突突,毛都没打到。收到广东方面的信息后,一扫颓气:“刘明基!你觉得还继续装神弄鬼有意思吗?你觉得你铁了心负隅顽抗着,反/贪局就没有办法了是吧?”
刘明基:“小同志,我不是要和组织抗衡,是民主就要议事。议事就要说话,就要表达,就要争议,就要博弈。我也确实没有问题啊!我支持你们一查到底,确保经得起历史检验。”
彻夜审过几场,无果。后来,审讯人员干脆告诉他,你受贿时不止有一个人看见,揭发你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人,何意羡也不是你的唯一行贿人更不会是你的救命稻草。他照样死不承认,撞墙,五十来岁的人坐地上放赖哇哇大哭,啥花头都闹了出来,打破第四面墙大师的喜剧精神带到现实生活里。问就是零口供。
干警都知道他的泼皮无赖全是装出来的。这个茶叶蛋似得小老头什么都懂,若愚,日常工作上就是充愣能手,什么都不肯说透。
然而,紧接着刘明基被通知了下一场审讯官的姓名职务,他第一次触电一样猛然抬起了头。
刘明基一直在中国南方从政,对江浙沪皖四省的政治路线图烂熟于心,可对白轩逸的了解片面。往常听说检察院的人没一个不怕他,这个名字有些能够辟邪了,一多半的人还多少有些恨他,叫他反贪啄木鸟。刘院长以前还以看热闹的心态站边儿呢,一席推心置腹的忠告,说当检察官本就必须做到,狂风吹不倒,诱惑不动摇,哎,哎,人家白副检察长也没揍你屁股吧?嘿,那就行啦!当头儿的不被人怕、不遭人恨,那快点回家哄媳妇玩去。搞什么哩格隆。现在轮到自己了,乖乖隆滴隆!
但是反/贪局副局长专门给白轩逸致电,忧心,现场都问不出一个屁来,远程审讯效果更加大打折扣,打了预防针:“刘明基人为地给办案人出难题,人格基调太低,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转变过来的。”
刘明基被带到一间宽敞的审讯室。蹊跷的是桌子上有两个显示屏,让他想起自己儿子的豪华电竞房配置。嘟的一声,其中一台电脑的高清视频接通了。
刘明基热情地说:“组织上可算把你派来了,我还是很欢迎的!大家懂法,我们就更有共同语言了。”
白轩逸垂着眸一张张地揭起刚热乎打印出来的供词,认真全面阅卷,他不语,广沪两地在场的陪审员都跟着屏住呼吸。
白轩逸说好久不见,坐吧。刘明基才拘束地坐下了,本分像一个农民,流程熟悉得却像二进宫的老猫,但是他是斜了身子径自地那么一坐,随即仰靠在椅背上,鼓鼓一大团肚子就堆在了那里,这就属于长久把玩权力的优越官气和凌人盛气了。刘明基两眼高高注视着天花板,好像那里开着一扇随时可以飞走的门。
提审一个直辖市的人民法院院长是一个多么全方位的立体工程,大家都是资深法律人,精通审讯心理学的课。刘明基蹲进来以后为什么瘦了,不是伙食上克扣了他。而是他学过一个典故。古代官府破案,当官的测谎也有绝招。叫人拿出一些米粉,分给他们去嚼,然后再吐出来比较,米粉是湿的,这人就没撒谎,反之则反。二十郎当岁的小刘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为什么呀?老教授说,你说为什么?撒谎的人紧张,影响内分泌,唾液分泌减少,不能不口干。小刘变老刘的四十年来,从未一天忘记这个启蒙故事,导致现在干警给他端来一碗干饭,他盯着米粒也心怀警戒。
相持两分钟过后,大家都以为白轩逸要严厉问责,传导压力了,他却要审讯员给嫌疑人倒上一杯水,然后居然像对老朋友低了些声地说话:“你有权沉默,你可以什么话都不说,我也不要你的犯罪问题,也不要你的犯罪事实,我就想看看你的态度。你也可以现在就走。”
刘明基突然紧张起来。他知道白轩逸这是正话反说,他越是告诉自己你不用说,自己越是会怀疑事情白轩逸已经都知道了。有的小年轻小热血急于求成,见面就直奔主题:“你贪污了多少公款?你给我说!”这种时候嫌疑人反应都很快,恍悟你对于他的犯罪事实一无所知,更加打死也不能讲。
刘明基自有招法去破解,借坡上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必须给我立即恢复名誉!我从反贪局的大门走出去还让我怎么以后开展工作?今天就得给我一个结论!不给结论我是不会走的!检察院再不秉公执法,我就在检察院的旗杆下割/腕自/杀!”
白轩逸摇头:“作为审讯员,我也有权保持沉默。”
其他人竟然也都让开一条路,通往光明世界的大门洞开。
光照得刘明基猛地有点坐不住了,凳子像有钉子。
以往,何意羡给他送钱时候,法庭之蛇化身鲁四老爷家的嫂,每次必然絮叨两句白轩逸直肠子,也不知道他是大脑哪点没开发,嘴巴快又直,到处讨人厌,跟不进政策形势,把两会强音当成两岸猿声,一些明明可以绕开的暗礁险滩,冰山总是要被它遇上、碰上、撞上。如果他说了直白难听的话你大人海量,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他骨子里怂包一个,**比蚕豆小。总之堆砌出一个白轩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官场巨婴形象。自古英雄重结交,刘明基当时樽酒相逢气相许,表示大大理解,不管对也好,错也好,我内心敬佩轩逸同志,他有功不傲、有权不霸,不媚不俗,独立自由,主要他是真的愿意为理想饿肚子。
刘明基胶水黏臀起不来,这个转向灯闪得也太快了,必然其中有诈,他静观其变。看到白轩逸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刘明基心里恨连今古,好你个何意羡,你这是长期给我磨耳朵,让我轻敌,你是掌鞋不用锥子,针行!
白轩逸说到做到,还真不说话了,反倒是心虚的刘明基在那领域展开。啊,白轩逸同志啊,我国刑侦手段和技术还比较落后,破案的主要手段还是靠口供,如果不顾国情提倡沉默权,将不利于公安机关的破案和法院定罪嘛!
白轩逸也同他聊天,刑事司法实践中,刑讯逼供或者变相刑讯逼供的现象普遍存在,严重阻碍了刑事司法逐步走向民主化、文明化的历史进程。不确立沉默权制度,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公害就不可能根本铲除。
刘明基自己给自己续上茶水,笑着说,确立沉默权,肯定是司法的一种进步,但是,认为一旦确立沉默权就再也不要审讯了,看法未免幼稚;说是只要确立沉默权就会杜绝刑讯逼供,也是过于乐观,你看看美国在伊拉克和关岛的虐囚事件,你也就明白了!
走向开始曲觞流水了,两边的审讯员面面相觑。乃至刘明基有些忘形,以教育后辈的口吻说道:“白轩逸同志,我觉得当检察官,你得把手中的权力把握得恰到好处,你得学会查一个人,争取交下一批人,可别做查一个人,得罪一批人的傻事儿。”
他说话间不时地窥视着白轩逸神态的变化。直到,桌子上的另外一台电脑的屏幕突然亮了。
屏幕里是个手脚都壮大、其貌不扬的妇人,刘明基的原配夫人,吴慧芬坐在另外一间审讯室。
屏幕像一面单向玻璃,吴慧芬不知道丈夫的存在,刘明基却能清楚看到她的动向,白轩逸则上帝视角视听一切。
白轩逸让他先走,原来是打算先提审吴慧芬。刘明基当即大叫他老婆也有权保持沉默,老婆听不见,只有白轩逸回应:“即使她有权沉默,但我有权随时传讯她,她必须随叫随到,否则就是违法。”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妙了!刘明基自己即便咣当一声落马,他自信只要等来何意羡何齐天大圣,道心不陨必有一日东山再起。可他的糟糠之妻,可是个夫妻见面就说三十八的儿子又长高了的人物。丁大字不识一个,一斤鸡蛋十块钱,一斤半就算不出多少钱。可刘明基不很经常搞外遇,伉俪情深,鄙夷甚至劝谏过林启明等人,别这么深入群众,都深入到应召女郎的床上去了。他说老林,小情人总会移情别恋,外头的大馋丫头只会吸取你的精气,**你的阳根,家里头胖墩墩有力量感的女人才是家庭稳定的基石。贪了这些年,腐了这些年,他渐渐太喜欢太羡慕妻子身上纯洁而强大的生命力了,像东北的黑土,肥沃富有。究竟怎么才能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刘明基感到中国官场几代人赓续的生命力加起来常常不够他老婆造一天。
刘明基这边已被彻底消音,大张嘴巴阿巴阿巴。
白轩逸开始专心审讯吴慧芬:“你别站着,请坐下吧。”
吴慧芬依然扭头站着,一动不动。白轩逸英俊逼人,但在此时吴慧芬的眼光下,他颇有点邪典电影的味道,有一种宗教阴郁。
“站着不累吗?你请坐下吧。”白轩逸又请了她一次。
吴慧芬才扭身坐在椅子上,还是不看人。
“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应该有个数。”白轩逸入情入理地说,“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说案件的事,案件的情况你别跟我说,什么都别跟我说。只是一起聊聊天。”
吴慧芬脸色缓和下来,正面瞅了白轩逸一眼。
刑讯时常常不单语言,眼睛也是重要的压力源。在与犯罪嫌疑人初次接触时,四目对视是二者的心理较量,谁的眼睛先避开对方,谁多半就是失败者。而白轩逸似乎不拘此节,视线只是礼貌地落在她身上方才一下,就继续看材料了,平和地问道:“你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
吴慧芬一副用力思考了的样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平时……我也没什么事,有时候,上午买买菜,下午打打牌,有时候到单位去转转。”
她在财政局上班,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还有谁敢过问吗?据悉,职工们反映她平时的生活很是简素,在单位食堂里吃饭时,她选择的菜,豆芽啦、酸菜啦。完全没有暴富的迹象。
“没有事你不出国玩玩吗?”
她就马上高兴起来:“我出去,咋不出去呢!”
“你都到过哪些国家?”
“欧洲游我都好几趟啦,新马泰我也去过!”
“一般来讲,入境都要从香港地区回来。”
“对,都是从香港回来。”
“香港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吴慧芬说不出她到过哪里,白轩逸也不在意,反而自己微笑着说起来:“香港地区我比较熟,从中环到九龙,每个饭店我都熟。我有一个香港朋友,没事我们就跑去吃一顿,没事就去吃一顿。香港太大了,有时候我们把车停路边,在看纸质地图,要研究一天。”
看看吴慧芬听得很在意,白轩逸又说:“香港人还说大陆来的人都是购物狂。大陆人到那里都买什么?就买黄金。香港的黄金比大陆黄金便宜一半,不仅是没有关税和增值税。”
吴慧芬纠正他:“谁说的?香港没便宜多少,而且买金渠道不对,买到假金都有可能,售后比较麻烦,内地批发端买黄金也差不多,售后还很方便。”
“是吗?但我印象很深刻,几年前内地飙升到五百块一克的时候,同日香港的黄金只卖到一百多。你在那里没买吗?”
吴慧芬兴奋:“那咋能不买吗?我买了!我买的十八个大金镯子是一整套,9993,古法花丝的,买的金项链,给我家儿子媳妇买的金戒指,还给老刘买了个大金槌子!他可稀罕!”
白轩逸笑着轻了轻声:“那它们现在在哪儿?”
吴慧芬顿时傻眼。之前搜查刘明基的家,不但没有搜出像样的财物,就连家庭正常存款、日常生活费用、家人的金银首饰都没有,显然财产转移得太笨拙,欲盖弥彰。白轩逸说,今天说不清,对你就很麻烦了。此时的刘明基已掩面不忍再看,了不起的吴慧芬。
白轩逸认为,女人都习惯把黄金首饰和存折、家庭账本放在一起。问出黄金的下落后,当即让外勤干员们包围了刘明基岳父岳母申城的一处住宅。干警敲开了房门,吴慧芬的弟妹好客地说:“请大家到外屋喝一点茶吧!你们看我爸我妈的房间乱得都下不去脚。请……请大家到屋外头坐吧!”
随后,她站在窗台前不停地客套着。一名干员戴的隐形对讲耳机中,传来远在广东白轩逸的指令:“让她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但是,吴慧芬的弟妹始终伫立在窗台旁不肯离开。
摄制画面晃动不清,但白轩逸细心地观察着窗台上的几盆花,接着指挥干警,去拿开暖气前面的百叶窗时,弟弟推开房门怒气冲天地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深更半夜地到我们家里来翻东翻西,这是影响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
干警们严词回击:“检察院反贪局是在涉嫌违法犯罪的嫌疑人刘明基家里依法执行任务,请你立即回避!”女人理屈词穷地躲到了门外。
富戏剧性,这是一个当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企图掩饰的秘密就在窗台下面。白轩逸让仔细搜查这组暖气。很快,背面搜出了装在薄膜纸里的三张大额存单,金额不大。但是紧接着发现了跑步机里有钱,游泳池瓷砖抠出来下面有钱,刘明基还将巨额款项藏在车库墙壁夹层内,银行保险箱里还有黄金八十三公斤,钱简直无所不在,原来富得流油不是一句文学上的夸饰。仅此一处民宅查处赃款五千四百八十三万元,另刘明基老家茅房抄检亿贯。
时近年关,白轩逸次日报上级单位,将办案途中及时收缴的一部分几百万元赃款返还发案单位维持生产,使一家职工发工资都成问题的国企后焕发了生机,天下人心浩浩荡荡,工人们破天荒地多领到了两个月的年终奖。还有一笔脏钱也曾经刘明基之手,嗟叹!那五千多万元本该拨给洪涝灾害的款项,最终只有五十万元到了受灾家庭的手里,不足百分之一。此非“雁过拔毛”,而是“雁过丢毛”,丢几根“毛”给你,“雁”他拿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白轩逸收缴到更多的存单。第二次审讯的时候,他让审讯员把存单一字排开,让刘明基看个清楚,必须确认这些钱的所有权。但白轩逸不会直接问,这些钱都是你的吗?这正是嫌疑人每天都要面对、都要思考的问题,早已经在心里千百遍地编造好了答案。提出这样的问题,就等于进攻最顽强的心理防线,难以奏效,还容易出卖自己的虚实。
白轩逸:“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用?”
“这些存单都是。”都是什么?话留半截,白轩逸并不说出来。意思是存量**乎?增量**乎?
如果他说,这些存单都是在你家找到的,不是你的是谁的?刘明基马上可以回答他,难道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吗?放在我家里的存单就一定是我的吗?就不能有别人的吗?更何况,这成堆的存单上一张也没有刘明基的名字,写着吴慧芬名字的也只有四张,还不到二十万元人民币。
刘明基恍惚做梦的样子,轻轻地说:“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哪来的呢?你变出来的吗?”
太多了,只是笼统地承认不行,必须一张一张确认。白轩逸:“你来数数,一共有多少张?”
刘明基挪动着身体,嘴唇上压有千钧。
白轩逸的提问两面都能堵住人:“那你说说这些钱的来源吧,是你伸手要的,还是别人主动送给你的?”
“你去问我家慧芬吧。”刘明基机警地绕过了两难的选择。
白轩逸:“一个丈夫应该承担的责任,别往女人身上推。”
刘明基:“啥责任,我啥事没干,就突然之间有责任了?本来水流高处,人都是要往好的地方去的,□□东也一样。你少拿课本学的话术套我,你们大学教材都是我主编的!小米加步枪也没有用。不要忘了,我是一院之长,只有你才能看出案件的问题和突破口吗?只是有些事别太认真,太钻牛角尖,太认死理。你是谁?不就是个小小的员额检察官吗?你还能让港澳一国一制,台湾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吗?上班干活养家不丢人,但别为了干活忘记自己为什么干活,到最后把当公务员当成了这辈子的意义,这是很可悲的。”
沦为阶下囚的这些天,刘明基哪里还有什么往日人民法院院长的威严?连平民百姓的尊严都没有了。财富、地位、甚至党龄也一夜间灰飞烟灭,人就像是被丢进一口大铁锅,下面架着火,水里撒了调料,慢慢地炖着炖着,就把好多后悔都炖了出来。他想过用钢笔、眼镜腿扎向颈动脉,自我放逐不带一片云彩地死去。
刘明基一副被关傻了的模样,愣着愣久了就笑了:“我这个人做事一向存希望但不抱幻想。希望是什么?希望就是人生的意义。但是有了希望,还是避免不了要在人世间的悲惨世界里打滚,往左挨刀子,往右又挨闷棍,根本没有任何的幸福可言。人的一生中如果有一千个希望,那么百分之九十的人只能够实现其中的一个,还有九百九十九个会落空,这就是芸芸众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人生本来是极其没有意义的。”
面对他人间不值得的论调,白轩逸说:“虚无主义的论调不管是谁都能用,但那只能说明你的思想没有根基,你甚至不能给出‘意义’的定义。”
“我是法官当久了,把什么都看透了。你想,当一个审判长,即便说一不二的黑衣法官,还不得一会儿站在原告的立场考虑问题,一会儿站在被告的立场考虑问题?说到底,变化的世界和不变的那点东西。寻求意义就算啦!别人能混咱也能混,别人能过咱也能过,别人能活得潇洒咱也能想法活得潇洒就行了。责任该咋分,案子该咋判,上面说了算,为这些事生气劳神不值,非要自己给自己来两鞭子?非要给自己拉磨去找意义,不是缘木求鱼吗?什么事情都有它的道理。你抱了一个希望,你为此尽力了,也就够了。”
“那结果?”
“结果就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种力量能够左右得了的,都不是你想就可以。有些事情的确是要讲结果,比如说他们商人做生意,我们法官审案子,没有结果怎么行?可是,有些事情却可以忽略结果而偏重于过程,比如说谈恋爱。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谈的对象那么多,每个人都找你要个结果,你受得了?你给得了?还不把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了?”
白轩逸当时也只是无心而言:“或许有时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叫无言的结局。”
哲人刘深以为然,继续举目望天。随风逝去的已是往事,再追溯亦无裨益。未来尚未降临,纵然畅想亦徒劳。唯有眼下,方堪珍视。
白轩逸打断了他,点点存单:“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刘明基,作为一个法院院长,我希望你站在法律的尺度上选择自己的立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没有人会无限期地给你机会,我们希望你能珍惜。”
失声的鸵鸟撅起他的丑陋屁股,刘明基眼眶中同时闪烁着忧郁与激情:“我打算实事求是地向你反映一点儿情况,你自己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