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却惊十三春 第2章 序言（二）

美国东部时区六点十分，赵千钧下班，背着电脑和设计稿路过纽约时报广场，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嚣。

不知道是哪家店铺正调试音响设备，一阵尖锐的嗡鸣声乍起，几乎穿透她的大脑。

恍惚间，她耳鸣不止，眼前一片幻影朦胧，像是突然如坠梦中。

赵千钧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野的不行，暑假里白天晒得黑乎乎，晚上又呼朋引伴去夜市闲逛。

一群孩子撞到一个蓄着胡子、簪着头发的长袍子老伯，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岁光景，也是一身灰色小袍，簪着个小啾啾，脖子上挂一条红串儿，边揪着老伯的长胡子，边用清脆的童声喊“磁悬浮老头儿”。

长袍子老伯似是很了解这小女孩的想法，两指并拢戳了她一脑门子：“你这丫头整天跟师父没大没小，还想吃糖？”

老道士和小道士？

别的小伙伴没见过道士，都跑了，赵千钧就这么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两根棒棒糖，一点也没有怯意地看他们。

老道士注意到千钧眉目间神采张扬，自然而然生出一丝鲜活的英气，便觉得颇有机缘，弯腰问她：“女娃儿，可以给妹妹一个棒棒糖吗？伯伯有钱，我买你的糖。”

他怀里抱着的小女孩这会儿安安静静，神色淡漠，小小年纪竟有一股仙风道气，看起来倒是完全没有想吃糖的样子。

赵千钧大眼睛转了转，想了片刻，把一根棒棒糖递出去：

“我可以给妹妹一根棒棒糖，但是我不想要钱，伯伯可以给我算卦吗，我知道你是道士。”

“你真聪明呀。”老道士慈眉善目，接了糖递给怀中女孩，然后蹲下来看赵千钧，眉目和蔼如春风拂过，“小女娃，你想算什么呀？”

“道长伯伯，我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科学家吗？或者大律师？我会很有出息嘛，还是说，我会很有钱？”赵千钧那双杏眼此刻亮晶晶的，隐隐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老道士噙着笑意，细细端详她面目。

忽地花白眉毛一抖，像是看出什么不一般，捋着胡子道：

“伯伯可以看看你的右手吗？”

赵千钧看他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便有些犹豫地摊出手心。

老道士静静看了一会儿，左手一掐起了个简单的卦，大拇指在指尖转了几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和煦。老道士的声音让人听了很安心，但他说的话虽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却不尽然让她满意。

“小女娃，你学业出色，屡试不愁。年岁二十之后，诸事不顺，坎坷多舛，但你今生金银不忧，事业顺遂，福生绵长，因你有一朵命定桃花，旺你命数，他喜你如鸦鸟桀骜生长，自二十**，缠绕你一生。”

彼时的小屁孩赵千钧不屑一顾。她以为老道士会说，未来她会像明珠出匣，靠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番事业……可老道士这话听起来，自己更像要依靠别人才能成功的槲寄生。

她心里窝囊，不是很服气，一句谢谢犹豫半天才讲出口。

老道士笑了，刚想开口安慰几句，他怀里的小女孩玩着棒棒糖，声音很是稚嫩，但却说出了不像孩子说的话。

“叹君倜傥才，标举冠群英。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君登凤池去，勿忘小道才。”

小道士念了一串她似懂非懂的诗句，最后小锤定音：

“小乌鸦，你不用担心，你会很幸福的。”

小时候的千钧觉得这个女孩儿有点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

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道士一手揪着红串儿上坠挂的黄铜朱砂山鬼花钱，用棒棒糖当当的敲，声音嫩生生的带着丝得意：“师父呀，我比你先看出来了，你还要起了六壬去算，略略略……”

“皮猴儿！对法器要心存敬畏，这是用来敲的吗！”

老道士摁下小道士不停当当当的手，又戳了她脑门子一指头：“还有啊，青莲居士的诗是这么乱背的？还杜撰什么小道才，你有什么才，道德经抄的如何了……”

这玄学啊，往往就玄在你绝不能不信。

就比如二十三岁，赵千钧这只小乌鸦，怀着对公平正义的一腔孤勇苦学成才，却差点被恶劣职场生生斩杀……

眼前如梦似幻，场景瞬间转换。

“小赵啊，你能力很强，几个主任都很欣赏你。”扭曲的丑恶嘴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你要是跟我，今年我推荐你升联席合伙人……”

“你别不识好歹，这个圈子，你一没背景二无关系，你打算怎么干？不傍住我递给你的橄榄枝，你就是蠢！”

“小赵，听孙主任说，你跟他们团队不太匹配，不如考虑在所里独立执业吧。”

“姐，我本季度代理费都不够抵扣执业成本的，账上都是负数了吧。为什么我的成本费要比其他同事高这么多？”

“小赵能力不错，我看咱们这小庙也容不太下你这尊大佛了。”

“这第几回了，我本来想退让一步，离职的时候给你们留个面子，现在想想我退尼玛，看不惯我你们怎么不去si啊，老娘还看不上你们呢，老贼！”

赵千钧注销执业证退群前，十分干脆爽快地留下一句：

“一群贱种！”

但她由此留下阴影，悲叹生不逢时，时运不济，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考公考编，但就如老道士所说，诸事不顺，运气总差那么一点点，回回把她挡在门外，屡试不中。她大失所望，于是放弃一切，再次启程，漂泊海外。

脑海里又像过电影一般光影闪烁，充斥脑海的，是不同肤色的同学、朋友、老师、上司用法语叫她的名字。

“赵，能不能帮我把咖啡机清洗一下，我这边忙不过来……”

“赵，课题作业你画完了吗？”

“赵，你去把秀场的衣服运过来，小心点。”

“赵，大秀时间逼近，卢克他们组要大量使用的布料停产，我们决定启用你的替换方案。”

“千钧，你简直是设计天才，脑内有缪斯女神常驻吧！”

“千钧啊，我发现你的摄影作品和设计作品一样出色。”

“千钧，如果我用副总监的职位挖你，你愿意跟我来纽约吗？”

Would you like to come with me to New York？

Yes，Yes of course……

我愿意努力成为Keese品牌的新生右脑，万分感谢您给我机会。

几经波折的二十多岁，道阻且艰，导致她对万事充满怀疑，逃避感情，恐惧婚姻，倔强且坚定地给自己的心铸牢铜墙铁壁。自此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句句不同的声线混乱环绕，中英法夹杂，善恶两掺，赵千钧突然一阵头痛，耳鸣中抓不住一丝清醒的思绪，被迫驻足在时报广场一块大屏前，疼得弯下腰。

蓦地，一段戏腔入耳，咿咿呀呀，千回百转，却颇有穿云破雾之势。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她抬头，一张眉目如画的花旦侧颜，眉眼用墨笔勾得极长，斜飞入鬓，浅琥珀色的眼眸似笑非笑，眼波流转，仪态端华，却又媚气横生，在巨大的屏幕上美得惊人。

这是，传统非遗文化宣传片？

赵千钧支起身体，有些费力地定睛去看屏幕下方的介绍语：

昆曲第十三代传承人，荣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