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只,有人找你。”
只只低头拨过门帘,走到帐外。一个身材纤长的麻衣男子站在悬崖边上,手握在背后,望着海平面上红通通的夕阳。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士兵过来跪下报告什么事,他有时和他们说几句话,神情冷峻,有时则只是微微颔首,头都不回。只只静静地站在帐下看着,心中生出淡淡的亲切欢喜,又觉得那背影有些遥远。
军中染料紧缺,连常见的蓝草都十分有限,因此大家都穿的麻衣,包括她自己。可是同样的颜色在他身上,便好像硬是比别人的更洁白无瑕一些。
两人在孤零零的海岸悬崖边行走。
黑色的悬崖向海岸伸展,像是一个天然的平台。悬崖下有个山洞,和悬崖上方垂直的洞穴相通,每当潮水涌入,水流便从这些洞穴喷涌而出,如天然的泉眼。
“你住在朝阳京,还算习惯吗?”
“还好。”
“吃的呢?”
“很好。”
“累不累?”
“我跟着医师们照顾病人,给他们打打下手。有时候你们前沿一场激战,我们人手不够,那些医师几乎都是彻夜不眠,我怎好一个人去休息,于是也就只得赶鸭子上架,边学边用了。
“朝阳氏的前任朝阳帝是百草之祖,天下所有医道门派的师祖几乎都曾是他的门徒子弟。他有个弟子还活着,有时会来送些草药,给人看病,你若是能从他那里学得一式半招的,就足够你受用一辈子了。”
“我一个凡人,怎么配学神族的医术?”
“朝阳军里人人都是弟兄,不分三族。况且这里又不是中原,没那么多规矩。”
“表面上是不分三族,私下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昨天有个伤兵,本可以让我处理伤口,却非要等别的医师过来,情愿忍着痛挨上一整夜。”
“有这回事?他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我回头跟他的百夫长说一说。”
“我又不是叫你责罚他。而且,他不过是说出来了的那个人罢了。其他人当面不说,心底里还不是暗暗地瞧不起我,没什么区别。”
羽蚀捏了捏她手道,“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他们对我也是这样,难听的话多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光是我这头白发就被人编排了不知多少个笑话。不过渐渐地,别人看到我武艺强悍,心思敏捷,也就无话可说,慢慢地就接受了。”
“别人说你什么笑话?”
“比如说,天神造我时因为我有九个头的头发,墨汁不够用了,所以是白发。”
只只噗地笑了出来。
“海妖身体是黑的,所以头发必须是白色,否则深海无光的地方,鱼群看不见我,会撞到。”
只只哈哈大笑。羽蚀去抱她,只只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羽蚀叹了口气,遮住她眼睛,左手在身上划了一下,幻化成邵俞的模样。
只只眼里亮了一下,上前半步,头靠进他的怀中。
邵俞摸着她的头,叹气道:“我羽蚀的模样就这么讨你的嫌吗?当年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化出来的呢。”
只只噗嗤一笑,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脸红扑扑的,笑盈盈地望着他。
邵俞心中一荡,低头抱她。只只于他可谓失而复得,此时抱在臂间,心中的眷恋比二十年前只增不减,过了一会儿,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便将手去触摸她身体的温度。只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身子一软,竟而晕了过去,邵俞抱住她,探了探她脉,知她不过一时气脉堵滞,又因她肺经本就不好,紧张之下噎得晕了过去,便在地上坐下,将她抱在怀里,用手轻拍她背脊给她顺气。过了一会儿,看她的嘴唇慢慢转红,知道已无大碍。
邵俞抱着她,抚着她的背,望着她苍白的脸,只觉得说不出地温柔可爱,暗道:“她对我痴心一片,然而毕竟是个女儿家,自然会慌张畏怯,别说是她,我那时……不也是这样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沉入海中,海浪一阵阵拍打着崖下岩石,激起低低的声响。
他坐在崖上,想着往事,心中思绪如潮,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只只依然没有醒过来,他低头去听,女孩呼吸平稳,带着微微的鼾声。他轻轻笑了一下,暗道:“她说最近几乎没有睡过觉,怕是累得狠了。这孩子太爱逞强,其实本可以叫我改日再来的。不,这也是我的不是。我过了半年才过来看她一次,她既见着了我,自然不舍得让我走。”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中暗自叹息道:“我们妖神半年一年的不过弹指,可她不同,这么等上半年一年地才能见我一面,也不知她平日里思念我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下次再能看见这张脸会是几时?也不知我今生还能再抱她几次?”想到此处,心中怅然,不禁低低叹了口气。
他正这般想着,只只“唔”地一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把身体陷在他的怀里,复又回到了梦乡,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男人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心想:“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此时此刻,她就睡在我的怀里。”他将她搂紧了些,自言自语道:“她就在这里。”
他就这么抱着她,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后来,月亮升了上来,天全黑了。再后来,几个飞兽在岛上盘旋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一个麻衣男人乘着飞兽降落在崖上。羽蚀没有回头。
麻衣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没发出声音,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又有个士官的飞兽降落,行礼道:“将军……”
邵俞回头看了两个男人一眼,麻衣男人轻声道:“打扰了。”
“什么事?”
“太和氏派了大将军雀鳝前来议和。”士官道。
“叫他等着。”
士官张口欲言,正在此时,只只“唔”地一声醒了,邵俞盖住只只的眼睛,恢复羽蚀的样子,眼中闪出锐光,淡淡道:“既是议和,让他稍等片刻,杀杀锐气。”
麻衣男人道:“羽蚀你,法亲王找你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羽蚀想了片刻道。“你先去,我和她商量件事便来。”
只只清醒过来,推他道:“军事要紧,快去快去罢。”
羽蚀拉住她的手,只只刚要挣,羽蚀便起身拥住了她。只只被他抱得脚跟离地,低声道:“放开我!”
羽蚀慢慢地松开她,垂眼看了她片刻,回头对士官道:“你送她回去。”
只只红着脸道:“我识得路的。”
羽蚀道:“这里离中营隔了一片森林,天黑有妖兽,不安全。”
只只小声道:“平日我也常走夜路,没什么。”
羽蚀道:“以后夜路不要一个人走,若要采药,我派人保护你。”
只只摇头道:“我本来就只会做些采药炮制之类的活,好歹不算是吃白饭的,你若是为了我采药还特意派一个兵来,我费的比做的还多,不是成了拖后腿的了?”
“你教我牵肠挂肚地担心你,才叫拖我后腿。”
只只脸一红,低头道:“我又不是王姬,哪里那么娇贵了。你要保护,怎么不保护王姬去?”
“王姬不需要我保护,她有能力保护自己。”
他这话一出,两人心中同时想起好几件事情来,沉默了片刻。
羽蚀身边的士官见状,和气地道:“我正巧要去中营,只是脚受了伤,不识得路,姑娘若方便,能不能顺便指个路?”
只只心知士官是在替羽蚀圆场,便也不再坚持,低头道:“劳烦了。”
士官和气地笑道:“不敢当。小的叫鲮鲤,是个文官。”伸手垫在她脚底下托她上去。
两个飞兽并排飞在夜空之中。
“续兼。”羽蚀道,“方才……对不住。”
“自家兄弟,有什么对不住的。”
“一年半年地才回来一次,这次回去,又不知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她。总是我亏欠了她。”
“你既不舍,早些收了她带到前锋营去便是。”
羽蚀摇头道:“这丫头心气高傲,虽是个人族,却总觉得她和我们一样。我怕她闹出什么风波来,还是养在朝阳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