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炎国,海边城镇。
“这些寒晶够价钱吗?”柴奴对桌子后面车马行的伙计说。
“这寒晶倒是值些钱,只是您这‘灵浮玉’……啧,这玩意儿轻飘飘的,盒子压不住,风一吹就跑。得专人看着,还得是飞骑,这价钱自然就……”
“那加上这个,可以吗?”柴奴从头上取下发簪道,“拜托了。我……实在没法,若是不够,日后我一定会来补上。”
伙计拿着簪子看了看,对着光照了一下,拿在手里又翻看了一会,一脸疑惑之色,对柴奴道:“请你等一下。” 拿着簪子进了内门。
过了一会,掌柜满脸堆笑地走出来,双手托着簪子低头恭恭敬敬道:“小的这就亲自坐天马把宝物送到白水去。”
柴奴道了谢道:“这簪子请你活当,等我有钱了再回来赎可以吗?”
掌柜忙托着簪子跪下道:“这簪子,小的自然是万万万万不敢拿的。”
“不是说运费不够吗?”柴奴疑惑道。
伙计忽然脸色死灰,捣蒜般在地上磕头道,“大人,大人莫要动了气,请您大人有大量,恕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柴奴心道:“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这簪子是我和茗分手时他从头上拔下来插在我头上的,是了,想必他们认识这簪子,知道是茗的东西,才误以为我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因道:“这是白水氏长借给我的东西,刚好你们也要去白水,请把这簪交还给白水罢了。”
掌柜的拍拍手,召来了两匹飞兽道:“小的带上两匹飞兽,连夜赶路不歇脚,明早定能亲手将簪子送到白水。”
柴奴转身走回街上,轻轻叹了口气。
清晨的街头依旧安静,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柔软的薄纱笼在街巷之间。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湿润的青石板路,街边的店铺大多还未开门,偶尔几个小贩推着车子经过,轮子碾在石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声音清亮而遥远,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云山镇的日子。那时她也曾和别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跑着笑着,只不过如今那些声音听在耳里,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下意识地握紧袖子,站在路口,不知该往何处迈步。白水已是回不去了,悬草堂早已不在,而羽蚀……不属于她。其实,这世上,有谁是属于她的呢?
她茫然地站在街头。却忽听一阵急促的蹄声踏过石路。
她惊讶地抬起头,邵俞骑着天马正停在她面前,身下的马喷着白沫喘气,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了山阶谷,发现你不在了,料想你在西伏见先下了船,还好你没走远。”
“你疯了?冷帝的兵马就要来了,你错过了这趟船就再也没法逃走了!”
男人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温柔地道:“我说过,再不会离弃你。”
“我……”柴奴怔怔道。
“不用解释。来。”邵俞伸手道。
柴奴看着眼前的男人,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道:“你不该为了找一个凡人,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
“如果留在岸上的是我,你也会这样来找我。”
“可是我是凡人,我的命只有几十年,你的命……”
“正因为别人有千年的时间,我和你只有几十年。所以你每一天每一刻,都要留在我身边。”
柴奴抬头望去。男子高高地坐在天马上,淡淡的晨光映出男子俊秀的轮廓,清风拂过,他的头发轻扬。
若是这一刻永不结束该多好?
远处天空泛起淡淡的金色晨曦,风中还带着昨夜的寒意,她站在他的影子里,竟觉得从未这样安稳过。
可惜,世间最美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
就在她伸出手,准备握住男人的手时,忽然街头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急促的呼喊从巷口传来。刚才还在嬉闹的孩童惊慌地奔逃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天兵来了——!”
天边像是有大雁排成两列飞来。
只需一刻,柴奴便知道他们不是大雁。因为他们的速度异常地快。只一瞬后,柴奴已经能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手上弓箭发出的闪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体一轻,自己已经被拎到马上。周围的街道和楼房急速地向下平移变小,很快变成一片连绵的小土包。
柴奴正要说话,耳边一声犀利的呼啸,天马骤然拐了个弯躲避,因为方向改变太快失速,身体跟着下沉,柴奴禁不住尖叫了一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要怕。”
这声音的语气有点像邵俞,却比邵俞更低沉成熟些。柴奴回头一望,心中砰砰而跳。
一袭麻衣在空中飘舞。她仰起头,一缕白发在脸上拂过。在这缕白发之后,是一张陌生的脸。
眼前的脸和邵俞略有些相似,都是纤瘦的瓜子脸,较一般人深邃的鼻梁和眼窝,然而五官的其他部分却并不相同。一双薄薄的朱唇,细长的双眉向两边挑起,眼睛明亮而狭长,额间有一道红色的印记。肤色如雪,头发也是雪一样的白色,白色的衣衫薄薄地用腰带束在身上,许是穿得匆忙,领口半敞,在疾风中露出隐约的胸膛。
柴奴愣了一下,脑中闪过北落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幻化是由灵力支撑的……生死一线时,身心灵都投在敌人身上,无法分心,便不能维持幻化……“
羽蚀低头看了她一眼,柴奴立刻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低下头。男人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柴奴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在耳旁,浑身汗毛直立,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男人又在她耳边说了一遍,柴奴这才明白,俯身抱紧了马脖子,紧接着只觉得身体一轻,还好她紧紧抱着天马,不致从马身上落下来。
不断有飞箭如闪电一般在身侧掠过,飞马左右闪避,眼见要撞上前面的一座山峰了,柴奴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紧接着身子一提,向上贴着山壁滑行,避了过去,刚越过山峰,又贴着另一边的崖壁坠落。
柴奴腹中翻江倒海,心脏都要从喉中蹦出来,只紧紧抱着马脖子,闭着眼瑟瑟发抖,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高是低,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撞上山谷或是坠落山崖,而且坦白地说,即便是要坠落山崖了,她也没有丝毫办法。
高空寒冷,柴奴的嘴唇和手指慢慢发麻,渐渐地手臂也没了力气。忽然耳边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在他们身边爆开来。飞马的身体颤了一下,羽蚀取出一把弓向后射了一箭,紧接着后背被什么东西击得剧烈一震,柴奴手一松脱开了马脖子甩了出去,望见身下的世界,心道:“我死了!”
在那片刻,时间好像放慢了,过去十几年的一幕幕又都浮现在了眼前,最后定格在少年在马背上伸出手的那一幕,心中竟有些许感伤的甜蜜。然而这片刻的温柔尚未散去,她便感到头皮剧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狠狠地拉回了现实。
男人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拽回怀中,迅速解开衣襟,将她像婴儿般裹在里面,用衣带绑紧,只露出她一张苍白的脸。
飞马的左膀似乎受了伤,斜斜地向下滑行,又尽力扑扇几下翅膀,过了一座冒着烟的黑山,轻轻地落在山坡上。
男人伸手按在飞马左膀上,伤口被灵力灼烧,滋滋作响。飞马挣扎着,慢慢变成了一个金发男子的模样,只后腿还留着马身,看上去十分诡异。短发男子笑了笑道:“唉,我本来打算,等再过一百年,我修炼出了人身,再来回报主公,只可惜……只可惜……”
男人握着他的手没说话。
男子回头看了看天边逼近的飞骑,抓住男人的手道:“主公……我走不了啦。你……给我个了结罢。”
男人握着他没说话。
男子流泪道:“主公,你也知道我母亲当年是被那帮太和的畜生……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也不要让那帮禽兽骑着我去杀我的族人……”他说得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死灰一样地难看。
男人把左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右手放在他身上。天马抓住他手道:“主公,不可……”男人挣开他手,拍拍他手背,伸手指在他身上从足到头划了一下,天马的后腿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模样。
天马看着男人,满眼是泪,呜呜咽咽地,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男人左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替他捋去脸上的湿发,右手指上的指甲变长,插入他的脖子,柴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就咽了气。
柴奴扑到天马身上,泪水不自禁地落了下来。男人拉柴奴往山下走。柴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地上的天马叫道:“你就这么把他的身体丢在这里,被野兽咬坏了怎么办?”
“管不了。”男人一把抱起她往前疾行。柴奴把头埋在男人胸前,怅然若失。
山坡上风声渐响,天边黑云低垂,似乎有雨将至。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有汗滴到她的脖子上,柴奴抬眼看去,刚好男人也低头看她。柴奴身上打了个颤,转过头去,身上禁不住地发抖。
又过了一会,听见隐约有海浪的声音,知道是到了海边,又听见北落的惊呼声,紧接着身上一轻,几乎是被扔到了一艘小船上,滚了一滚,起身看见北落正扶着男人到甲板上来。
男人刚上了船,船尾一个精瘦的黑衣蒙面男子就开始摇桨。男人靠在船头向黑衣男子点点头道了声谢,黑衣男子只顾行船,竟没理他。
小船飞速驶离海岸。北落刷地一下扯开他身上的中衣,从怀里拿出一瓶粉末用嘴咬开了塞子洒在他腹上,右手按在他腹上,左手握着他右手,过了片刻,男人小腹上冒起了焦烟。
柴奴这才看见男人后腰有个巴掌大的伤,惊呼一声就想扑上去,黑衣男伸手扯住她后领,道:“别影响他们疗伤。”
麻衣男子看到她,笑了笑,招手道:“过来罢。”
柴奴膝行到男子身边,男子握住她手,柴奴像烫到似地抽了一下手,又不敢完全抽开,转过视线不敢看他的脸。
男子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伸出食指放在自己额头上。北落吼道:“别胡闹!”男子笑了笑,躯体慢慢变小了一号,身上的衣服和头发也变深,幻化成了邵俞的模样,道:“这样你便不怕我了罢?”
柴奴听见他熟悉的声音,看见他温和的眼神,心里一暖,低头呜呜咽咽地憋着哭。邵俞背后又开始泊泊往外流血,北落把手伸到邵俞的伤口里用灵力烧。邵俞道:“小心我血。” 北落摇头道:“我手上没伤。”
邵俞把头侧向左边。右臂遮着自己的脸,柴奴坐在他右侧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脖颈微微颤抖,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青筋隐现。又见北落的手在他伤口里搅动,自己心中也如刀绞一般。
邵俞转头对她淡淡笑了笑,伸手遮住她视线道:“别看,怪吓人的。”
柴奴扑过去抱住他颈子哭道:“对不起,是我任性胡闹,害得你被天兵追上……”
邵俞轻拍她头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和他……迟早总有一战。今天不战,也会是明天。早一日交手,便早一日摸清他的底细。”
正说间,蒙面男警觉地站起来往身后望了望。柴奴什么都没看见,却见北落也一脸紧张地站起身来。蒙面男平静道:“我们人多船重,跑不过他们。”
柴奴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船舷外,邵俞抓住她手道:“别想着跳海,又给我添麻烦。”转头淡淡问北落道:“这里离毒岛还有多远?”
蒙面男指了指前面一个小黑点道:“前面那个就是。”
邵俞道:“我藏在毒岛的海底,你们先走。逐盐的人未必有胆到毒岛来。”
北落沉吟片刻道:“毒岛虽能挡得住他一时,他若有心来找你,迟早还是能进来。”
“也没别的办法了,就这么办罢。”蒙面男起身道:“我帮你引开荧惑。若是太平了,明日我来接你。”
邵俞撑起半个身子,十分恭敬地道:“少侠请问大名,日后……定为相报。”
蒙面男低声道:“死卫无名。”伸脚在船舷上一踏,蜻蜓点水般地踩着水面奔去,很快就没了踪影。柴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邵俞拉她手道:“如今我身边是最凶险不过的地方,依我意思,是想让你跟北落回青旻氏。可是我知道你定然不肯。”
邵俞转头望向北落道:“落儿,你一个人有事吗?”
柴奴第一次听邵俞这样喊北落的名字,心里思绪万千,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北落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会有事,你自己……千万保重。唉,我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如今竟能再见,可是转眼却又要匆匆分别。”
“不着急,等下雪休兵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吃玉酿,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