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府。
一个少年懒懒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抬头望着屋檐。
檐下垂着碧落的藤蔓,窗前开着火红的花,门前一道活水。一个侍女走到水边。白水菱看着她把酒和瓜果从溪水中提出来,走到廊下矮桌前,斟上美酒,剖开瓜果。
白水菱看了看那边正低头摆果盘的女子,皱眉道:“她肌肤本就没血色,你再给她上香粉,跟鬼似的。”
“我本来就该是鬼的,只可惜你们把我救了回来,才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是你自己活下来的,我们只是把你捡了回来罢了。”
柴奴把果盘布置在桌上,淡淡笑道,“当年医生说,我此生最多能毒发三次,下次必然身亡。如今我早已毒发三次,却依然还没死,也不知是为什么。”
星河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笑了笑道:“怎么死都死不掉,说不定你像说书人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是天选之子呢。”
“这种天选之子也未免太苦,不做也罢。”柴奴淡淡道。
“你过来这边坐。”星河招她过去坐在身边,笑了笑,打开妆盒,取出一盒胭脂给她扑上。
"身上的淤斑退掉后,皮肤却变得几近透明,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柴奴道。
”你大病初愈,血气需慢慢地调理。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哪能一日半日就复原了呢?”
“这胭脂的颜色不行。”菱儿道。
“这胭脂不是你给我的吗?”星河笑道。
“你皮肤颜色深,要用这种颜色的胭脂才显气色,给她用,就成了猴子屁股,白糟蹋了我这桃花脂。”
“你这么懂,要不你来?”柴奴道。
“好,我来。”白水菱跳过来,把手上的莲花灯递给柴奴,另一只手麻利地从星河手里抽过妆盒。
“你就一直在等着我说这句吧?”柴奴看了他一眼道。
“是啊。”白水菱嘴角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
“可别把我化成你们花街的娼妓。”
“当娼妓有何不好?你不是还说想当娼妓的吗?”
“星河待我这么好,我就感化从良了。”柴奴笑道。
“那真可惜了。”菱儿把身子往后倾,看了她片刻道,“若是在花街,你这样的一次能赚五六分金。”
“一分金等于12两银子……五六分……那就是60两,你们花街的姑娘一个晚上能挣普通女子一年的工钱。”
“不这么多,怎能引得美人们来做这种生意呢。”
“那……我若是哪天没钱吃饭要饿死了,可不可以来你们花街做个一天半天的,把一年的吃饭钱给赚了,然后就从良?”
白水菱看了她一眼,懒懒地说:“能啊,运气好的话,也许只陪人吃顿饭,就有钱落袋。”
柴奴笑了笑,眼角没跟着动:“那我干完这顿饭,就从良了。”
“那些女人最初哪个不是这么想的?”菱儿道,“说做一天,做一晚,做三次。后来她们才发现,最上瘾的不是金子,是打开门的时候,看着客人躬身递上盘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金子,那一刻,就好像一辈子被男人掌控生命的人,第一次体会到被男人求着的滋味。”
柴奴没说话。
“你头一晚进花街,妈妈哄你,说不急。第一回,找个像我这样的陪你,说说话就行,不动你。你哭,没人骂你,反而请你喝汤吃点心,哄你像亲闺女。到了第二天,你手里攥着的钱,回了家,看见老屋里那口锅,炊烟那么苦,你再一想……”
菱儿把那盏小酒杯放回桌上,声音慢了一点:“你不过陪人坐了会儿,笑了几句,钱就进来了。这钱来得太轻巧。轻巧得让你觉得,‘不过如此嘛’。”
“你再做两回三回,想着赚够一家人三年的口粮。等你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想走了。”
菱儿拿了一个镜子放在她前面。柴奴把手在镜子前面摇了摇道:“这是我?”。
“菱儿化妆很厉害。”星河笑道。
柴奴由衷地感叹:“真好看。”
“我给你化得好看,还是父王给你化得好看?”菱儿道。
柴奴低头勉强笑了笑不语。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星河忙笑着缓和气氛道:“来看看你的云霓裳。”
星河把装了云霓裳的箱子打开,把衣服拿出来。
柴奴低头看了箱子的盖子一眼。
“我……不想穿云霓裳。”柴奴轻声道。
“为什么?不好看吗?”
“太沉了,每次穿上,都觉得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今天是你册封的日子,怎么能不穿云霓裳呢?”星河道,“我以前刚去府上的时候也觉得笨重,穿久也就习惯了。如今不用穿了,反而觉得身上轻飘飘的,路都不会走了一样。你今日回白水,说不得总是要打扮得郑重些。来,转过来。”
星河一边把衣服往她身上套,一边温柔地笑道,“册封的典礼可是展示自己的机会。当年璇姬夫人册封典礼时惊艳各方,一日成名,从此拿下了天下原第一美姬的名号,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追求她的男子踏破了呢。今天白水府上也会有不少客人前来观礼,里面说不定就有人族大家的青年才俊,你如今病好了,就该打扮得漂亮些,才好早些找到如意郎君啊。”
女子黯然道:“我一想到白水那高高的墙,就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从白水逃出来,你们却偏要再把我送回去,既如此,还不如当时就没把我捡回来过。”
“过去的事,你也不必太介意了。那时他们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给你医治,实在救不活了才送归的,族长自己也为此郁郁,病了好一段日子。这事你不要怪他们。如今他们听到你还活着,是很开心的,特特要收你做正式的养女。这可是要上书天下峰由冷帝亲笔批准才能册封的位置。从此以后,你就是万人之上的王姬了,不要说人族,即便是一般神族的少女,有多少人做梦也想要和你一样呢。”
女子仰头望着天,苦涩地叹了口气。
“你说这些她更喘不过气来。”白水菱幸灾乐祸地道。
女子转过脸来,怨怼地瞧了菱一眼。白水菱靠着柱子,正懒懒地往一盏水晶花灯上描颜色。
“柴奴。”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册封以后,你就再也不用穿云霓裳了。”
柴奴心口猛地一跳。
客船沿河而上。
柴奴拎起裙摆,小心地把脚丫子伸到水里,看着脚背在清澈的水面上划出一条人字形的纹路。
“听说你大好了。如今一见,不单只是大好了。”茗道,“你长大了。”
茗起身走到柴奴右边,掀起衣摆,和柴奴一样除下鞋袜,坐下来把脚浸没在水里。
华灯初上,河面上浮着点点粉色的莲花灯。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笑着把花灯放到水里。
茗从船檐上吊着的灯上取了火,把菱儿做的灯点燃了,递给她。柴奴低眉顺眼地接过。把莲花合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
水晶做的花瓣亮晶晶的,在烛火中闪着莹亮的光。柴奴把莲花放在掌心摩挲了一会儿,吹灭莲花里的蜡烛,取出块手绢包了,小心放回到了衣襟里。
“怎么不放在水里了去?”
“这花……做得太美,不舍得放掉。给我留着作纪念罢。”柴奴轻声道。
自她病愈后,声音便中气不足,若非刻意鼓气,大多是气若游丝的轻语。
茗从怀里拿出两只巨大的贝壳,剥开成四片,放在手心里,过了片刻,有水汽从指缝间漏出来。分开手掌,里面是一朵纯白的花灯,递给她。
柴奴低头苦笑了笑,看了一眼,淡淡道:“这么大的贝币,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用来做花灯,却是糟蹋了。”
“好看吗?”茗道。
“用钱做的花灯,自然好看。”
“既好看,就不是糟蹋。”茗从旁边灯笼里拿了半只蜡烛放在莲花灯里递给她。
柴奴淡淡道:“我不配。”
“你是白水国的王姬,用这种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你用的桃花脂,身上擦的美人香,也都不便宜。”
柴奴没说话,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丫子在河水里划过,却见茗的衣服下缘随意地浸在水里,想道:“这衣服是赴宴用的华服,料子珍贵,他就这么由着衣服泡在水里,糟蹋了衣服,一会参加宴席不要紧么?”又瞥见他左脚踝明显地凸起一个三角形,整个脚部都向内歪斜,自是当年折磨所留下的畸形,仔细看,每只脚趾也都在中间关节处扭曲,歪歪斜斜的。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过去盖在那畸形的脚伤处。
水有点凉,他的脚却是暖的。下一瞬,柴奴的理智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慌乱中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一点儿也没有变。
柴奴低头不语。过了一会,从他手中接过了蜡烛,从怀里掏出火折吹了吹点燃了,将灯轻轻推入水中,看着它远去了。
茗叹道:“你自是又替我许愿了,希望我的脚能复原。”
柴奴望着缓缓退去的河岸不语。
“你就从来不为自己许愿吗?”
“我……无愿可许。”柴奴轻声道。
“怎么会无愿可许?”
“我有什么愿可许?”
“比如,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我想要什么样的,就能嫁给什么样的吗?”柴奴淡淡道。
“你如今是我的养女,无论你想嫁给谁都是可以的。”茗道。
“我想嫁给王子王姬呢?”
“可以。”
“嫁给冷帝也可以吗?”
“冷帝每年的七巧节才会娶妾。不过你要真想,我去求旨也行。”
柴奴愣了愣,抬起头,思绪如一缕轻烟飘入云上的晚霞。
如今我想嫁谁都可以。可是,若不是他,若不是那人的话,嫁给其他任何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这般想着,心中凄苦,习惯性地抓住胸口衣襟咳了一下,又忙压抑住,泪水在无声中落了下来。她抬起袖子,想假装擦汗拭掉脸上的泪,却忽然一下子被搂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柴奴一时间恍了神。
“我发誓,再也……再也不舍弃你的生命。不会有人再让你死了。若是有,我和他拼命。”茗道。
柴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菖蒲香气,脑子里浮现那个阴暗的屋子,窗外的明月,明月下他四散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反射着月光。
多少次,她在这菖蒲的气息里得了安慰?
茗抱紧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把头埋到茗的胸襟里,深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回抱住他,用手在他背上轻拍。
茗忽然放开了她。
”别这样。“茗冷冷道。
柴奴疑惑地看了茗一眼。茗侧头望着岸上。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岸上黑暗的夜色里,忽然闪过一个光点,像萤火虫的光,一晃就灭了。
柴奴苦笑了笑。
远处渐渐有了灯火,进了城洞,四周渐渐地热闹了起来。柴奴穿好了鞋袜,站在檐下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沉闷的一声响,船靠了岸。灯火下,几顶轿辇对着船头等候着。一个少女站在灯火下面,眼神清冷,正是璇姬。
柴奴小心翼翼地走到船弦靠岸的一边,跪下行礼。
璇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咦,怎么路上哭过了吗?”
柴奴伏在地上道:“让夫人见笑了,我是因……”她本想说“想到从此要离开公子府,有些不舍。”又想,“照理我本是璇姬的人,我此行是从外面回到主子这里,若是说我舍不得回主家来,恐怕让璇姬不快。” 便改口道:“路上看见这河流两岸,想到幼时在云山河边玩耍的情形,一时思乡感慨了。”
璇姬笑道:“巧了,你既思乡,我这里正有一个你幼时的故人,还不快下来见见?”
轿子里走下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戴着瓜皮锦帽,脸庞丰腴,笑起来脸上皱纹堆成一团。
“多日不见……” 姮武鞠躬道,抬头望见柴奴,愣了一愣,话竟没说下去,只直直地盯着她。
茗跳下船,搂住璇姬的腰。
璇姬笑道:“姮家收了云山镇的生意,这次特回白水国禀告。”
“如此甚好。”茗对姮武道,“你父身子可好?”
“很好很好……”姮武一边点头哈腰,眼睛一边瞟向茗身后看。
“那就好。”茗冷冷地道,“你父亲当年在白水国城是难得的懂事的,你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干,不要负了你父亲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