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帝一百二十一年这年的五月,白水非常地热闹。先是办了三天的家祭,紧接着是冷帝归妹,族长亲自去天下峰迎了王姬回白水国,各式的庆典自不用说,光是莲花灯就用掉了上千盏。人族精明,去河的下游将用完的华灯捞上来,重新融上蜡再转卖出去,倒是小赚了一笔。
这日,柴奴一早醒来,下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上中两院鼓乐齐鸣,青烟袅袅。
”王姬来了啊。”柴奴自言自语道。
柴奴伸了个懒腰,从柜子下面拿出自己的巫女服抖了抖穿上了,慢慢地走出去。
白水国城张灯结彩,人潮向着王宫的方向涌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扬着喜色。柴奴迎着人流艰难地行着,时不时地还要侧身躲在墙边,给过来的车马让路。走了半天也没走多少路,终于叹了口气,转身拐入了旁边一条小巷里。
平日热闹的小巷,如今难得地清冷异常,既没有客人,街边也没了招呼客人的娼妓的踪影。柴奴自来白水国后,虽然也来过这附近几次,但每次都是夹着尾巴窜过长街,走到花街南面的花露店去,
此时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往日让她落荒而逃的花街,如今却令她兴致盎然。
柴奴东看看西瞧瞧,悠哉悠哉地在街上晃悠了一阵。抬头忽见一个白衣服的小孩从街道的南面走过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往前又走了几步。小孩显然也看见了她,悠悠地向她走过来。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晃悠?”男孩道。
“我怕挤,大家都往大路上看王姬去了,只花街没人。”柴奴苦笑道。”你呢?我听说白水公子风流倜傥,身边从不缺女人,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晃悠?”
“因为她们也看王姬去了,花街没人。”白水菱苦笑道。
柴奴愣了愣,抿嘴笑了笑,看了他一眼,两人都笑了出来。柴奴自从知道自己身上的毒随时就会发作,只觉得红尘中的一草一木皆明丽动人,连路边的驴粪蛋都散着亲切,眼前这个顽赖自私的浪荡男孩,也生出了几分真实可爱来。
”来都来了,要不要逛一逛?”男孩嘲讽地笑着,看着她道。
“好啊。”柴奴爽快地道。“你肯陪我?”
“肯啊。”男孩笑道:“反正也没事做。”
男孩拉着她的手在巷子里东拐西拐。柴奴由着他拉着,一边东顾西望。
“你们人族的姑娘,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跟男人逛窑子的吗?”
“你们白水国的公子,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带人族姑娘逛窑子的吗?”
白水菱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往前走,一边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就能给我找什么样的吗?”
“能。”
“哟!你不是说花街的姑娘都不在了吗?从哪里去找?”
“有办法。”
“什么办法?”
白水菱回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在花街玩,有一个规则。”
”什么规则?”
“纵情享受,不问来由。”
柴奴看他一脸孩气却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水菱拉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沿着黑漆漆的小楼梯往上走,上了二楼,柴奴失望了一下,眼前一条暗沉沉的走廊,上面晾着衣服,下面堆着杂物,两边的房门破破烂烂的,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民房而已。
白水菱带着她七拐八拐绕过杂物,时不时提醒她容易绊到的地方。
“你果然很常来这种地方。”柴奴叹息道。
“来这种地方不好吗?”黑暗中白水菱道。
“不好。”
“为什么。”
“娼……娼妓馆里的那些人,对你不是真心的。”
“你怎么知道娼妓馆外的那些人一定是真心的呢?”
柴奴愣了愣,心里难过起来,握他的手紧了紧,心道:“传说菱是茗的第一任妻子风矢箏与茗的大哥荼私情所生。荼与风矢死后,茗可怜稚子无辜,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可他毕竟身份特殊,恐怕真的不知道谁对他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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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菱推开一道门,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柴奴眯上眼睛。
眼前的摆设,和普通贵族人家的没什么不一样。进门是个屏风,屏风后面是两把椅子,中间一个桌子,这是会客的地方,往里面走,窗子附近有张方桌,放了四把椅子,窗下一张软榻,放着棋盘。另一边的窗下摆了张凳子。
屋子里静得可怕。
柴奴心静如水,只抬眼看着窗外空空的长街。远处传来隐约鼓乐吹打的声音。
”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柴奴回神一看,“咦”了一下,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了几样小菜,一壶茶。
空中传来淡淡的琴声。这琴声好像就在耳边,可她四处张望,屋子里一览无余,并无其他人的踪迹。她张口欲问,白水菱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不问缘由。”
柴奴托腮笑道:”我突然有点能够明白,为什么白水夫人会爱上羽蚀了。”
“为什么?”
“当年羽蚀带着白水夫人周游人间,白水夫人出生高贵,什么稀罕东西都能得到,可是带给人最多快乐的,偏偏是凡间这些俗气肤浅的东西。我自从璇姬到了云山镇后,可说是没有一日开心过,今日逛窑子,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最开心自在的时候。或许那位白水夫人也像我这样,站在人世尽头,才突然发现,最温暖的,不是权势、身份、永生,而是一个人陪你逛街时的随意。”
白水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是爱上我了吗?”
柴奴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白水菱也大笑。
柴奴用手支着脸,看着男孩笑道:”可惜我快死了,否则做个娼妓,天天和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调**,说不定还比现在活得开心些。”
“你还真的什么都敢说。”
“你若像我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毒溃而死,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如今难道在乎过吗?”菱笑道。
柴奴笑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浪荡孩子是那么地可爱,转念又想到:“也许人生就该纵情尽欢,不问缘由,也许我才是错了的那个。”这么想着,眼里暗暗地铺上一层泪来。
白水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手,一个美艳女子走到窗下的小凳上拿起琴弹了起来。曲声温柔静谧。
柴奴听了一会,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像是往日冬日严寒里,她走在山路上,偶有晨光落在阴影间,她总忍不住闭上眼睛放慢脚步,让暖阳在脸上多停留一会儿那一刻的温暖。心中的刺痛也舒缓了许多。
白水菱又轻轻拍了拍手,两个清丽的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把桌子上的茶壶装满了,撤了盘子,走到门边,变成了一张纸,晃来晃去地飘到地上。
“这是纸灵。”白水菱对目瞪口呆的柴奴道,“我们家族世代供养纸灵,需要的时候召唤出来,附在人偶之类的东西上面。”
白水菱叫了弹琴的女子来,他一拍手,侍女便变成纸人飘落在地。
柴奴盯着纸人看。白水菱把小人拿过来给她,柴奴拿过小人翻看了看,把纸折的小人摊开来,又依样叠了回去,抬头看见白水菱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她。
“想学吗?”白水菱道。
“学什么?”
“召唤纸灵。”菱懒洋洋道。
“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你们的家族秘法,不传外人的吗?你肯教我这个外人,不怕我拿去做坏事?”
“纸灵的力量是由召唤人的力量而定的。你既没有灵力,纸灵也不过做些端水倒茶之类的活,你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多大的坏事。况且你快死了,教一教倒也无妨。”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了?”
“我一向对你很好,你身上的衣服,头上的簪子,不都是我送的吗?”
“你送的?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一样,不喜欢他们的衣服。”
“我是说,为什么你对我好?”
“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他们的棋子。”
白水菱将自己指尖划出一滴血,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符号,血迹很快消失了。白水菱将咒语告诉了她。
“这么简单?为什么你不用族长那种一念半天的咒语呢?”
“既然简单的能用,学那么繁的干嘛?”
屋里很快多出了许多人,有弹琴的,有唱歌的,有舞剑的,热闹非凡,桌子旁的椅子上也坐了两个言笑晏晏的姑娘。
等吃完饭了,白水菱又教了她收回纸灵的咒,柴奴一拍手,几个纸人落在地上,屋里又变成了原来那种死寂。
“恭喜你,出师了。”菱笑道。
柴奴愣了一会,眼中落寞。
两人走到街上。
柴奴忽然道:“菱儿,我有话和你说。”
“啊?”
柴奴叹了口气。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我本不知该怎样和你说才算合适,可我要死了,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了,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柴奴看着他道,“人们都说你风流,其实你才这些年纪,哪里懂得什么了?你自小没了爹娘,白水家的人忌讳你爹妈的事,想来也不会对你太亲近。小孩子没了爹妈,便是王子公主,也是一样的孤零零的。你所以留恋于烟花,不过是将那些爱当做了母爱罢了。可是那些人能给的欢愉,温暖的不过是片刻,你若一直沉溺于此,此生都终是在追逐梦幻虚影。你年纪还小,人又聪慧,若是努力上进,来日未必不能成为像白水茗那样的人,你身边的那个女官对你很好,我看是个可以依靠的,你虽无母亲,却也有母亲一样的女人爱你照顾你,未必输于你亲生母亲。”
“你说她像我母亲?”白水菱嘲讽地道,仿佛她说的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
“我知道她配不上做你母亲,然而她对你忠心耿耿,总好过那些打心眼里看不起你的人。”
白水菱的眼睛明亮亮地盯着她。
“为什么你们人族朝生暮死,却还要常常去管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正是因为活得短暂,才会更珍惜这世上的美好之物啊。”柴奴道,“你长得美会有很多人告诉你,但你心中的善念,我怕无人让你知道,你若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珍惜。”
“你的善良除了感动自己以外毫无意义。”菱道。“我劝你一句,不要将你的善良用在神族的任何人身上。你历练太低,看不清人心到底是怎样,一味善良,若是没有自保的力量,便是害人害己,毫无用处。”
柴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鸡同鸭讲,便行了个礼道:“你早点回家吧,星河还在为你守着门呢。”
“你去哪里?”菱儿道。
“我去哪里?”柴奴喃喃自语。
……我的家在哪儿呢?又有谁会为我守一扇门?
菱儿想了一会道:“花露店的阿容近日要去南面采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