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远处的山谷黑漆漆的,像是一个长着幽深大嘴的妖兽。草地映着苍白的月光,远远看去仿佛是蒙上了层霜。一个青衣男子坐在一个小山丘上淡淡地抚琴。
这琴声虽也清远悠扬,但和云山镇的那把鲸须琴比起来,还是少了些摄人心魂的灵性,多了些尘世的喧噪。
琴声止了。
茗挥了挥手,让她过去坐在身边。柴奴坐在他左边琴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人在经受痛苦的时候,会本能地做孩提时喜欢做的事情来安慰自己。你说你小时候每逢月圆的时候,都会去家里附近的原野弹琴,但我没想到,你们神族的‘附近’和人族的‘附近’不是一回事。我走了一夜,才走到这儿。”柴奴道。
茗低着头,头发松散地垂在耳边,看不清楚表情。
柴奴自言自语道:“朝阳栖居海外有十几年了。太和懒得远征那一个小小荒岛,于是把日月锁在中原上空,想逼着朝阳投降。朝阳倒是想打回中原,可惜没有能力。
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年朝阳忽然一下子得了一大笔粮草,于是春天一到,太和和朝阳就重又开战起来。朝阳一旦开战,羽蚀不会不管朝阳义军。冷帝璇姬是连心的交情,只要羽蚀还是朝阳的人,璇姬就不可能会选择羽蚀。”柴奴道,“事情本来确实是按照你的打算进行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羽蚀回了朝阳以后,璇姬并没有来找你,而是去找了冷帝。听说璇姬学她娘,把自己给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算嫁给冷帝。”
“你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劝她回来。”
茗没说话,把手放在琴上一划,弹起琴来。
琴声嘈嘈,柴奴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烦意乱,却不敢打扰他弹琴,只得强忍着。琴声越来越杂乱,如风吼兽啸,鬼泣魂吟,柴奴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地绞痛,几乎要呼吸不过来,身体摇摇欲坠。
忽听“叭”的一声,琴弦最下面的一根已经崩断。
柴奴缓了缓,强撑起身,伸手抚摸了一下琴身。
“心情不好的时候弹琴,琴也会难过的。”柴奴长出一口气道。
月光照射下的草原像一片银白色的海。晚风抚触草地,荡起一道道的浪,哗哗地响。茗垂着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一阵风吹过,盖住了他的声音。他的头发随着荒草飘摇着。
泪水在浅色的沉香木上画出深深浅浅的圆。
“我……不想做白水茗。”茗道。
柴奴没有说话,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亦或是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两人就这般沉默着,坐在哗哗作响的草海中,听着时间慢慢地流过去。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幼年时的雨。记忆中的童年好像一直在下雨,打在屋檐上,哗哗地,永无止歇。田地里开着满畦满畦的油菜花儿,空气里有细小的雨滴,吸到肺里,湿湿凉凉,那时的世界总是雾蒙蒙的,连院子里水缸上都结着一层水雾。娘走进院子,掀开木盖,踮起脚把水打到水桶里,却常常溅湿自己的衣服。娘那时还年轻,腰肢纤瘦,笑起来时,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呢!?
柴奴痛苦地战栗着闭上眼睛。
后来啊……后来,东面渐渐地泛了白光,晨曦降临了。大家总说清晨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可是有的人的晨曦,却是惨淡而寒冷,只是,那些颤抖在寒风中的人,是没有力气说出话来的。
夜风像是想要追逐天边这一缕灰白的光,从他们的耳边呜呜地擦过。柴奴身上不自禁地打颤。茗木然地坐着,若不是因为头发还在拂动,几要以为他已被冻成了一具雕塑。
在太阳射出第一道光线的时候,柴奴伸出一只手在最上面的弦上拨了一下。
琴声沉沉地荡漾开去。柴奴犹豫了下,又在第三根弦上拨了一下,然后又拨了第五根弦,第四根,第三根,第五根。柴奴沉思片刻,又拨了第四根,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
一个一个音单调地从手下发出,带着初学者的犹豫。她弹得很慢,左手也并未抚弦。琴声沉沉地荡漾在旷野里,又一声声地从山谷里回过来。四句琴声过后,她把左手放在中间的徽位上,依然是很慢很慢地把这四句重又弹了一遍。
两遍过了,柴奴取了右半边琴弦的一半的徽位,再弹了第三遍。同样的曲调,每弹一遍,音调便高一些,声音却轻一些,如风语哼鸣,嘤嘤地在耳边回响。
柴奴正要把左手放到琴弦的最右边弹第四遍的时候,茗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柴奴侧头看了看他。
白水茗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摇。
他的头发还是很美,他的背依然很挺拔,神族的贵人们,即使是悲伤也是高傲的。
只要不让别人瞥见他隠在发丝间的面容。
“这曲子,你是哪里学来的?”
“很多年以前,一个朋友教给我的。”柴奴道。
茗忽然转头盯着她道:“多少年以前?”
柴奴移开他的目光道,“决定时间久远与否的并非年岁,而是它和你的距离。好比你和一人同坐船上,哪怕在海上飘了十年八年,那船上的人儿依然和你很近。可那个人从船上下来了,就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你一边遥遥地回头望着她的方向,一边脚下却不停歇地向前。明天的她比今天更远,后天的她会比明天更远,一天一天,永不回头。你此刻所感伤的遥远,却会成为此后的时光里你离她最近的时候。所以,若是以后再不能回到那个地方的话,那么从分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成为了很久很久以前了。“
金色的朝阳从大地上蹦出来。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世界从沉闷幽暗的夜海中浮起,在温暖鲜活的红尘中展开来。一列大雁在地平线上咕咕地叫着飞过。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希望都在此刻诞生了,仿佛黑暗从来就没有到来过。
“人生很短,牵着手,吵吵闹闹,柴米油盐地过日子,一生也就这样很快地过去了。可是,人生也很长,从放开手的一瞬间起,那个人就消失在了时间的河流里了。”柴奴道,“放手再痛苦也不过是一瞬间,离别却需要很久。所以,你若是无法预知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地方,那就最好一刻也不要放开。”
茗忽然转身抓住她的衣领道:“你究竟是谁?”
“我不想说。”女孩垂眼道。
“看我的眼睛。”茗不容反抗地道。
“我不敢。”柴奴低着头笑了笑。
“看我的眼睛。”茗抬起她的下巴。
“你的眼睛会用法术,我害怕。”柴奴闭着眼苦笑道。
“看我的眼睛。”茗温柔地道。
柴奴睁眼望着他。
只一瞬后,茗便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掌心的睫毛微颤,带着些湿涩的凉意。茗的手也微颤。
“对不住。”茗吸了口气。
“这样的眼神,你究竟……经历过什么?”茗颤抖着道。
”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值得被回忆的。“柴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