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姬和茗走过大堂,姮武和柴奴坐在榻上,两个人正在下棋。姮武抬头看了璇姬一眼,柴奴盯着棋盘还没注意到。
璇姬走到两人身边,柴奴这才察觉,慌忙起身跪拜行礼。
璇姬看了看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笑道:“棋下得这么好了,能跟老板对上一局了?”
柴奴抬头小心地看璇姬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下茗,低头轻声道:“族长事务繁忙,贱女不敢烦扰,便求了姮大人教我几手粗浅的棋术。
璇姬看了柴奴一眼,笑了笑:“听茗说你最近棋艺进步了许多,我闲来无事,陪你下一局。”
柴奴听到这话,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低头低声道:“贱女棋艺浅薄,怎敢劳烦夫人亲自指教……”
“无妨,输赢都是消遣罢了。”璇姬道。
柴奴有些犹豫地看了璇姬一眼。姮武起身满面笑容地让柴奴坐下。
璇姬坐到柴奴面前,手放在棋盒上看着她笑道:“你确定要跟我下这棋?”
“夫人棋艺超群,贱女愿请赐教。”柴奴低头恭敬地道。
茗轻轻把手搭在璇姬肩上笑道,“我来指点,你来落子。”
”这……好吗?“璇姬道。
”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我的棋术就是你的。“茗笑道。
柴奴抬起头看了茗一眼,眼神复杂。
璇姬对柴奴笑道,“你是人族,我比你大了几百岁,你先吧。”她一边说的时候,柴奴已经抓了子放在手心里伸向她,听到她这样说,一时犹豫了一下。
“一个。”茗道。
璇姬先。茗低声说了一句,在右上星位落下一子。柴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也落子于左下星位。
璇姬紧跟着抢占左上小目,柴奴则补在右下。两人在右下角稍作接触,黑子随即脱先,转至左下发力,柴奴也应手而应。
璇姬小声问道:“能赢吗?”
茗笑道:“你不相信你的夫君?”
“目前的局面如何?”
“开局都是普通的定式,看不太出来。”
”你下在这地方,她为什么要往那里下子?“
“我在这里打入,”茗指着左下角的一子,“她想抢先封角。”
“是妙招吗?”
茗没说话,又下了一子。
“她下得好吗?”
茗温和道:“我们在下棋的同时点评对方,不太符合棋界的规定。”
“你是在说我不守规定吗?”璇姬道。
“不是。”茗道。“但是,一边下一边点评的话,别人就会猜到你的意图加以防范了,对你不利。”
柴奴下了一子。
“如果她猜到你的意图,你会输吗?”
“不会。”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是。”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伸手指盘面道,“她这手看似跳脱敏捷,但底下的根基没顾好,只是做了个模样,等我这几子连起来,她上面的白棋就要被断了。换我下,会在这儿补一手。”茗指着棋盘上另一个位置道。
璇姬偷偷看了一眼柴奴,柴奴看着棋盘,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表露。
有人来买酒,姮武打发一个小工上了门板不让人来打扰。
“你怎么连生意都不做,要看我和柴奴下棋了?”璇姬对姮武嗔道。
“这个……难得见公子下棋,特来观摩。”
“谁说是他下棋,没见和柴奴下棋的是我吗!”璇姬看着姮武嘻嘻笑道。身后茗轻声对柴奴道:“这手棋挡得不错。”
璇姬转头,刚好看见柴奴抬头看了茗一眼,嘴角微微露出一分笑意。
茗把头靠近璇姬道,“你看,她这手就比刚才的坚定“。他伸手在左边飞了一子,说:“接下来我们飞一下,从外围包过来。”
“我看应该下在那。”璇姬忽然道。随即落子在下边沿三线偏角处,一个根本不成眼的“靠”。
茗微微一笑,丝毫不反驳,“好,就下那里。”
璇姬高兴地落了子。柴奴抬眼看了茗一眼。
“夫人……要不再想想?”掌柜忍不住插嘴。
“我要做君子,不悔棋。”璇姬笑道。
柴奴笑了笑,去上边碰了一子。
“这个碰不大好,原本她可以就地做活的。”茗在璇姬耳旁低声说了一句。
璇姬指着自己下的那个子对老板道,“你看我这个神之一手,刷地就把黑色冲出去了。”
姮武苦笑不语。
黑棋本来虽然看似被压,其实只要和下面自己优势的战场衔接起来,就能将白棋一整条大龙吞吃。如今璇姬下的那神之一手,自己把黑龙的脖子送到白棋的刀下,只要柴奴在龙头做个‘断’,黑龙就被齐颈斩断。
好在柴奴没有发现这一点,转入中腹,给了茗一个缓冲的机会,而茗接下来下的那手棋才是神之一手,拼着左下的大龙不要,强行压入右上白空,逼柴奴防守。柴奴本能防御,白子贴得过紧,留下劫材。茗借机自右边绕回,长、贴、扳、飞,穿过柴奴没发现的那个龙头斩,劫活大龙,拖出两只眼。把左边的大龙救活了一口气。
大龙活了一口气,老板也长长吁了口气。还没吁完,璇姬摇头,“你的不行,我想下那里。”
“好,那里很好。”茗依旧只是微微一笑。
璇姬得意扬扬地落下了棋子。
姮武抓耳挠腮。
璇姬这一下,在她自己的眼里下了一个子。所谓的眼,就是自己做出来的一口气,在自己眼里下子,就相当于把好不容易存的一口气给堵上了,自己把自己一大片棋子送给了对方。
姮武赔笑道:“你这个棋……好像这么下不太好,不然试着在别的地方走走看?”
“都说了落子无悔了!”璇姬笑道。
柴奴在旁边跟了一子。
柴奴毕竟是初学,目光太过狭隘,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却看不到全局杀机。这一下,茗又多了一口气。
一子又一子,柴奴专注地凝视着棋盘,脸上没有了笑意。
“现在的局面如何了?”
“我比她多几成胜率。”
“我要下这里。”
姮武已经见怪不怪,心中好奇茗将如何再次化腐朽为神奇。
茗强硬地扳了一手。落在中路白子弱点处,明知此处单独孤立,但仍以厚势硬吃。
黑子孤身两子,却强行扳头。换作旁人,白子多半会反击断开。
但白子只是轻轻贴了一子,低头让过。这感受,就仿佛别人来踩你的头,你把头自己低下来让别人踩住一样。连作为旁观者的姮武都看得十分不能忍。
黑子再扳,白子沉默地应了一手,姿态更低。黑子紧追不舍,白子在一侧微微长出一步,如人伏身求喘。
黑子步步逼迫,白子虽奋力反击,却终究被黑子轻易堵住了逃生之路。
白子试图再扳,想从边缘撬出一线生机。但黑子的身躯太厚,一扳,自己就断。
白棋已几无逃生之路,只得点入角上求眼,茗扳住再封头。
几十手过去,棋盘右边一片白被彻底压在了黑龙之下。
“现在的胜率如何了?”
“七八成吧。”
“明明大势在握,居然还只说七八成,果然是滴水不漏的白水茗。”姮武心道。
柴奴叹了口气,仿佛也知道大势已去一般,往左上角随意放了几个零散的闲子,她的子没什么章法,有时只是为了逃,有时只是因为“空着不好看”。茗却不放过每一子,每个子一落,他就冷静地在其旁边落下一子,仿佛要将那星盘上的每一处缝隙都用手封死,
茗一直在计算杀气和劫材,直到此时才忽然停下,眼神扫了一圈全局。他眉头微皱,伸手提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黑子步步进逼,封锁、打吃、扑杀,白子一路逃走。但不知不觉中,柴奴把左上的一整块空地围住了。
茗用冷冽的眼光看着柴奴。
柴奴低眉顺眼地盯着棋局,似乎完全没留意到茗的存在。
“我输了。”茗道。
”什么?“姮武道:“大人不是刚杀死她的这条龙吗?”
“杀是杀了,地不够了。”
璇姬莫名其妙,“眼前的局才展开一半,剩下有大把的空地可以争夺。"
“恩。输了。”茗简单地说。
他盯着那一片左上的棋子。
那些子散得像随手撒下的碎片——无缜密布局、无攻势之意,甚至连眼都没做全。
可就是那一片他最常忽视的边角地,
他在意得最多,落得最狠,防得最紧。
他不想让她在那里成形。于是他走得急,封得狠,围得满。
可他越封,那片空地就越像是她的。
因为那片地,从来都不是她去争的,
是他自己反复确认:“这不是她的地吧?”
结果他就真的把那块地让成了她的。
茗轻轻吐了口气。
他忽然明白了,不是她赢的。是他输了。输在太想赢,反倒失了方寸。
“柴奴,茗说他输了。”璇姬道。
柴奴像是雕塑一般。
璇姬在她眼前挥挥手。
不会是像神话传说里的那样,下完一盘棋就耗尽了心血变成石头了吧?璇姬紧张起来。
茗伸手在她右耳边,两只手指捏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柴奴一下抬起头,迷惘地看她。
“这是什么咒?”璇姬道。
“这是响指。”茗道。
“怎么了?”柴奴困惑道。
“我输了。”茗道。
“如今局面还不明朗,至少还有六七十步,大人棋艺高超,为什么不下了?”姮武道。
“正是因为棋艺高超才知道输了。”茗道。
”我赢了?“柴奴愣了愣,”我以为我输得差不多了。“
姮武看了一眼茗,又看了一眼柴奴,若有所思。
璇姬愁眉苦脸地道:“是不是因为我走的那几步,你才输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得不好。”茗恢复温和宠溺的语气道。
璇姬喜滋滋地笑。柴奴看着她娇艳的笑容,也低头笑了笑。
输了棋的茗的眼神有些阴冷。
“柴奴。”璇姬微笑道,“若不是因为我下的那几招,你绝无可能赢的。”
柴奴笑道:“我本来就是在和你下棋呀!”
璇姬愣了。
有人敲酒店的门。姮武正在和柴奴说话,不耐烦地叫道:“没看见老子把门板上了吗?”
“悬草堂邵俞。”门外清冷的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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姮武打开门,笑道:“先生来做什么?”
邵俞背着药篓,脚上绑腿还沾着雪泥。他扫了柴奴一眼,道:“我家丫头忘了做饭。”
柴奴脸上通红,忙走过去道:“对……对不住,我这就回去。”
姮武拉住柴奴,对邵俞陪笑道:“悬草堂这几天就你们两个吧?难得姑娘和先生过来,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邵俞拉住柴奴道:“上次大人为我们修窗户的情我们还没还,不敢再劳烦大人。”
一时间,三人拉拉扯扯的。茗站起来打圆场道:“是我留她下棋的,这顿饭我请。听说北街的烤肉铺还在。”
“不不,今儿贵客上门,小的做东,小的做东。”姮武笑呵呵地看着柴奴。
桌子右边是璇姬和茗,左边是邵俞和柴奴坐着。姮武打横,坐在茗跟邵俞之间。
姮武殷勤地给四人上了酒。
“这是幽魇族的冷酿,平时都是放在窖里不拿出来的,难得托了两位大人的福,才能尝见。”
柴奴喝了一杯,姮武又给她斟满了。到第三杯时,柴奴才把杯子递过去,邵俞挡住柴奴道。“她还小。你不要给她喝太多。”
“柴奴你多大了?“
柴奴讪讪笑了笑。“二十一。”
“都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已经行了笈礼了吧?等做了新娘子,少不了要喝酒的,如今不练练怎么行?”姮武笑道,“来,今天哥哥陪你下了一下午的棋,你陪哥哥喝一盅。”
邵俞挡住他道:“我陪你喝。”
姮武笑道:“那也行,不过你若是喝不过我,那你就要让你家姑娘喝个痛快。”
两人拿了酒碗来,没过多久,一坛西陵冷就被两人瓜分了,又上了一坛猴儿酿,两人行起酒令来。姮武输多赢少,但他自己就是开酒庄的,酒量自然不错,声音越叫越洪亮,没有丝毫醉意。邵俞则一脸冷冰冰的,看不出酒量。
烤肉铺里充斥着两人的嗓音。姮武的声音大而洪亮,邵俞的声音明亮锐利。两人的声音在空中你来我往,像是一个铁鼓在和一把利剑相击。
柴奴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一脸震惊地看着邵俞,又转头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璇姬和茗。茗从竹签上褪了些烤肉在一个盘子里,递给一脸惊愕的柴奴,温和道:“吃吧。”
三轮烤肉吃完。茗起身结了账。
五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璇姬小声嘟囔道:“不是说好姮武做东的吗?”
茗笑道:“你看他那个样子,哪里还想得起来这种事。”
”哼,说是酒庄老板,原来酒量不过如此。“
茗笑了笑道:”你还说别人。“
前面的姮武脸冒红光,勾着邵俞的肩,含糊地说着什么。邵俞依然是不动声色,右手牵着柴奴的手往前走。
“这姮武最近怎么巴结起邵俞来了?”璇姬道。
“你还没看出来吗?”茗道。
“什么?”
茗俯身,在璇姬耳边低声道:“他想攀亲。”
璇姬一怔。
“他自从知道柴奴与你有关,便对柴奴殷勤得很。恐怕是想着,若真能把这门亲事做成,日后出入白水国,也不必再走通检那一套了。”
”既然她想攀亲,怎么不巴结你我?“
”你怎知他没有巴结?这些日子,他给你送的礼能放一屋子了,不过你身子不好需要休息,我就没让他见你,想来你也看不上那些俗物。他自己也知身份低微,若日日在我们面前殷勤,只怕惹人厌。柴奴是你托邵俞照看的,他便以为邵俞也是我们的人。既然巴结不成你我,便转去讨好他——凡人精明惯了,总知道从哪处下手。“
“原来是这样!”璇姬叫道。
邵俞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转身去,笔直的身姿微微晃了晃。柴奴连忙攥住了他,一脸紧张担忧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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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云山街,姮武的酒店在西边,先回去了,璇姬和茗往东边把邵俞和柴奴送回悬草堂。
到了悬草堂前面的坡,邵俞在石阶上绊了一下,忽然往前扑倒了下去,柴奴去拉她,邵俞身躯沉重,一下子把她也拉在地上。璇姬忙过去,却也扶不起来,茗走过去,托住邵俞把他拉到柴屋里的板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灵脉,迅速从怀里取出两颗药给邵俞服下,握住他手送了些灵力。
璇姬替他擦了汗,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茗脱下了外衫披在璇姬身上,正在璇姬低头披衣服的时候,邵俞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柴奴,盯着茗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茗点点头。柴奴看着床边的几人,眼神复杂。
邵俞的呼吸渐渐地缓了,沉沉睡了过去。
茗看了柴奴一眼。
“多谢公子相送。”柴奴福了福道。
茗看了坐在床头的璇姬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公子,”柴奴问道:“他没事吗?”
茗沿着河边的路快步往西走。
“公子。”柴奴追在他后面,怯怯地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公子了?”
“什么?”
茗没接话,往河边快快地走,柴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茗回头向她伸出手。柴奴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却没有接住他的手。
两人走了几步,房内传出一些动静,像是邵俞在说话。柴奴回头要看,茗拉住她往前走。
“邵俞……真的没事吗?”
“他醉得很,一时半会好不了。”茗道:“我把我的还魂丹留给你,两个时辰后再吃一次,到明天这时候应该就没事了。”
柴奴叹了口气道:“他平日里从来不喝酒的,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喝得这么多。”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喝这么多?”
“哈?”
茗停步,在身周划了个隔音结界,淡淡看着她道:“这里没别人,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
璇姬轻轻坐在床铺边,用手帕给邵俞擦汗。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不要……嫁给茗……”男人道。
璇姬怔住了,泪水慢慢地溢满了眼眶。
“璇姬……璇姬她,童年孤苦……十分害怕被人抛弃……别人或许不理解她的想法,可我……却是十分明白……”
璇姬痴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因为,我也是一样。”男人轻声呓语道。
泪水从她清泉般明澈的双眸里流下来,打湿了她娇艳的脸庞。
……
柴奴看着茗清亮的眼。
“你愿意嫁给姮武吗?”
“不愿意。”
“你愿意嫁给邵俞吗?”
柴奴低头不语,泪水落下来。
“他总有一天会变回羽蚀的。羽蚀是朝阳的继承人,朝阳迟早有一天要归降逐盐的。按天下原的传统,羽蚀归降后,冷帝必然会将自己的女儿赐给他做妻子,依如今的样子看,不是清宁公主就是清和公主,而且,他归降后为了防止其他家族倾轧,保证朝阳后裔的生存,也一定会再娶其他家族的女儿做侧房。羽蚀是朝阳的唯一王子,未来会是朝阳的族长。以他地位,未来不可能没有十几房的妃子,这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妖和人几乎不可能有后代,你没有出身,又没有子嗣,在宫里,没有势力的宠妃一旦不受宠了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听到过?如今你只见他和一个女人的纠葛就已经这样伤心了 ,日后可不是会更加地难过?”
“你不就只娶了一个吗?”
茗冷笑了一声道:“因为我娶的是璇姬。璇姬是太和的长公主,太微帝的外孙女,朝阳帝的女儿,冷帝的妹妹。娶了她,就相当于和五大家族中的三族同时联了姻,所以我不需要再娶别人。你呢,你又是谁?你能带给羽蚀什么?”
“我……可是我……我,喜欢他。”柴奴哭道。
“喜欢……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之事。”茗道。
柴奴不语。
“如果。”茗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切切地道,“如果,如果……”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