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邵俞和柴奴如约而至。茗拉了柴奴的手笑道:”好久不见,我看看你长高了没有?“抱起她掂了掂道:”小妹子长身体,我这里几箱腊肉叫人给你送去。“ 柴奴眼睛一亮,邵俞摇摇头,拉柴奴到身边做了个揖。
邵俞坐在璇姬榻前开始诊疗。茗对柴奴道,”咱们去侧厢休息,不要打扰哥哥和娘娘。“
”他……不是我哥哥。“柴奴轻道。
“他护你可是比哥哥护妹妹还紧。”茗笑道。
邵俞抬起头,两人对视了片刻,茗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
侧厢。
室内狭小,除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床之外几无容人的地方。茗在一旁看公文,柴奴躺在床上,过了一会,辗转了个身。
茗淡淡道:“睡不着吗?”
“没……没事。”
茗放下书,坐到她枕边。
“来,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什么故事?”
“一只……小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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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狼组成的国度。这个国度的王晚年的时候有了一个小儿子,叫小白。母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成年,母后晚年得子,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说是到了宠溺的地步。
国王公事繁忙,很少来看母后。有几次小白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母亲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旷野。小白问她在看什么,母后笑着说:“今夜又是圆月了,真美啊。” 有时候她就那么看着月亮慢慢地爬上来,又看着月亮缓缓地落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清晨。
小白是王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极少出宫,即便是出宫,也是和母后坐在轿子里,看看街上的花灯,去神殿祭拜天神。可是孩子爱玩是天性,终于有一天,他想了个办法偷偷跑了出去,来到了那片草原上,他展臂跳跃奔跑着,风呼呼地吹过,他觉得自己轻捷又自由。
有天,他在旷野玩的时候,弄错了方向,越奔越远,到了一个山谷前。谷里遍地开着血红的花。他走啊走啊,树林越来越茂密,地上的花儿也舞着爪子看着他。他害怕了,哭了起来。
这时候,他听到树林里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悠悠地在林间飘荡,仿佛一段云雾轻纱。
小白寻着声音走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树下面,弹着琴,唱着美丽的歌。
她叫阿兰。她的毛发是灰兰色的,和他年纪差不多。阿兰带小白走出了林子,对他说,‘不要将到过这儿的事告诉别人,也不要再回来这里’。可是小白难得遇见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过几日又忍不住去找她。两个人在丛林间自由地奔跑嬉戏,心里真高兴啊。
阿兰教小白弹琴,小白就教她识字,就这样过了几年,他们俩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柴奴插嘴道:“然后他们相爱了吗?”
“他们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呢。有一天,小白在树林里遇见了阿兰的父亲,他父亲长得十分高大,毛发如云,缥缈俊逸。小白看着他像电一样地在林间穿梭长啸,心里可羡慕了,他心想,若是我什么时候能变成像他那样潇洒就好啦。
他父亲一开始想杀小白,后来却变了主意,只设了结界,教他从此不能去林子里找她。
小白十分思念阿兰,常在月圆的夜晚,跑到那个旷野上弹琴,唱阿兰教他的歌。月圆之时,结界的力量变得微弱,隔着结界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森林的边缘听他的歌。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一个晚上,小白在偷偷跑到旷野上唱歌的事还是被族人发现了。族里的长老们把他拷在祭祀的神殿里,连夜点着油灯审问他。他们鞭打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有留情,好像恨不得要将他打死。小白的母后只是流着泪,却并没有为他说话。
他很伤心,觉得连他的母亲都抛弃了他。他们打累了把他锁在柴房里。
小白遍体鳞伤,又疼又冷,心中十分孤单害怕。
后来,小白听到外面人群骚乱,没多久,便听到她哭喊的声音。
阿兰想要来救小白,可是他们当时实在太过幼小,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彼此。族人抓住了阿兰,要把她烧死。”
“为什么?”
“因为阿兰是一个妖魔,不,比妖魔更不如,是妖魔和人族所生的杂生女。人族和妖族相通是极大的禁忌,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个时候了。阿兰的父亲和一个人族的公主相爱,那女子生下了一个人头狐尾的怪胎。事发之后,那个人族的族长深以为耻,把公主监禁了起来,又派侍卫把怪胎带到森林里杀了。那侍卫不忍心杀她,只是把她放在篮子里,沿着河流丢弃了。妖魔找到了孩子,把她抚养长大,就是后来的阿兰。
小白的族人十分厌恶妖魔,更厌憎人头兽身的阿兰,厌憎到要把她烧死。小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是人头兽身,就一定要被烧死?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为什么,只是一遍遍地告诉他,她是个怪物,妖魔,孽种,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个错误。
阿兰被架在麦秸杆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小白的心都要碎了。虽然阿兰是人头兽身,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歌还是唱得那么动听,她的琴还是弹得那么悠扬,她的笑还是那么清亮,这个和她是人头兽身都有什么关系?
族人们举着火把站在广场上,阿兰被鞭打得气息奄奄的,连哭喊声都几乎听不到了,小白实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咬掉了拇指,脱开手镣逃了出去。”
“咬掉了拇指?!”柴奴的身体震了一下。白水茗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小白到了他父亲那求他救阿兰,他父亲想了想,拿起刀子割下了自己最大的一条尾巴让他带给小白的母后。狼的灵力存留在尾巴里,割掉那条尾巴就等于放弃了大半的能力。
他把这狼尾巴带回了家,母后看到这条尾巴大哭了一场,用法术把阿兰放了。阿兰被放掉后,被一个很厉害的医师收养了。就这样,阿兰从那个山谷里消失了。”
“小白再也没见过她吗?”
茗摇头道:“时光漫长,便是彼时一时失散,只要期待够久,就定会有重逢的那一天的。只不过,小白再见到阿兰的时候,他们已长大了。”
“他们相爱了吗?”
茗摇头笑道:“他们那时已都长大啦。”
柴奴还窝在他怀里,轻声问:“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哄我睡觉,还是另有别的意思?”
茗低头看着她,良久,道:
“你问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你的眼睛……有几分像她。璇姬初见你时也说,像她小时候自己。你知道她小时候……长得像谁吗?”
柴奴睁着眼睛望着他。
茗低声笑道:“她小时候得了件东西,可以让相貌任意变成心里向往的人。她当时最敬重阿兰,就慢慢变得像她了。我初见璇姬时,也以为她是阿兰。后来才知道,是她太想成为阿兰那样的人了。”
“你的眼睛……有时候会让我想起阿兰。”
“那怎么可能,璇姬的眼睛那么美,跟我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平时不一样,但偶尔无意识间闪过的一丝冷漠神气很像。”茗的声音低下去:“也许哪天你会忘了我。但这个故事……你会记得。”
“等到那时候,如果你还记得它,也就还记得我了。”
夜色深沉,万物止息。茗抱着柴奴睡着了。
梦中有一只小狼在原野上轻盈地跳跃着,他的被毛自如地伸展开来,他的尾巴在风中高高扬起。
自从变成人身以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地不受拘束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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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厢外,邵俞跪在地上给璇姬请脉。
“这几日睡得还好吗?”邵俞道。
“吃了药,确能入睡一会儿,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来了,想要再入睡却是再万万不能,白天却是十分困倦,有时候稍微能半睡半醒地眯半柱香的时间,但也是断断续续。”
“如今夫人手头上的所有镇静安眠的药,暂时先都不要吃了。我叫人把贯叶金丝桃用新瓦煎了送来,你每日取一小勺服用便可。”邵俞道。
“只一味贯叶金丝桃就够了?”
“这几日下了雪,出行不易,夫人的旧方里有好几味药暂时寻不到,若就着剩余的几味药服用,恐伤了身子。药宜时休,不如干脆弃了原来的方子,便只用贯叶金丝桃一味药调理即可。雪重气闭之时,心火易郁,先以一味清之,较为稳妥。等夫人到了白水,有了名医看护时,可再加枣仁、夜交藤、合欢皮、莲子芯。若是怕苦,夫人先前自己配的药里的茱萸和川芎这几味可以留着。至于续断和桔梗,夫人心火微炽,这两味不可再用。“
璇姬叹息道:“你这医术,在荒原做个小医师确是委屈你了。”
“中原好手如云,光是玄院就有数十位国师,小的算得了什么?等夫人回去后,自有比小人更好的医师前来为夫人诊治。荒原冬季昼短夜长,神族本就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况夫人元神虚弱,长期在荒原居住,恐怕对身子不利。”
“等我回去后,这病恐怕就再好不了啦。”璇姬叹息道:“冷帝与魔界交恶,近年荒原的雪比往年更多了不少。如今我身子是这样,若是去了,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夫人何必再要回来?白水国如今是至繁华之地,一切物资应有尽有,夫人回去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云山镇地处荒原,免不得缺医少药,冬天风雪连绵时更加如此,不值得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留在这云山镇。”
“为什么?”
璇姬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正要说话,忽然,隔壁传来柴奴的惊叫声,像是遇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侧厢有窗户撞击的声音,一阵大风刮来,吹灭了灯盏。
璇姬起身走向侧房,忽觉手被一个人拉住,人影一晃,邵俞挡在璇姬身前,站到了侧厢门口。
柴奴迅速把被子拉起盖住身体,微微发抖道:“我……做了恶梦。”
”白水茗呢?“邵俞道。
璇姬忙走到邵俞身边。柴奴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有急事走了。”柴奴看了邵俞一眼,颤抖着道。
邵俞眼神冰冷地盯着柴奴。璇姬转头看了一眼邵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眼神犹疑。
风雨从窗口吹进来,璇姬打了个冷战,身体发抖。邵俞侧头望了璇姬一眼,走进侧厢关上了窗。柴奴畏畏缩缩地把身体裹在被子里。
邵俞没看柴奴,扶璇姬回到卧室躺下,为她盖好被子。
邵俞正要起身,璇姬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隔着黑暗静静相望。
“你……你……”璇姬欲言又止道,“你在这陪我一会。”
邵俞迟疑片刻,跪下来道:“那我为夫人施会儿安眠灸罢。”
邵俞坐在床沿,摸出炙针施在内关穴上,有艾炙的暖香散发开来。过了一会,他放下炙针,用指腹在掌心的劳宫穴上轻轻按摩。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璇姬道。
“可惜我不是。”邵俞淡淡道。
“不是也好。” 璇姬流泪道,“多年来,天涯海角,我一直在找那个人,可是有时候我想,若是我真的见到他了,又该对他说什么?如今我这个样子,又有资格对他说什么?”
“夫人如今身体欠安,那个人避不见你,想来也是不愿再惹夫人想起往事,延误了病愈。”
“我这病,此生大概都没有办法痊愈了。”璇姬哭道。
“夫人如今有恙在身,灵脉堵滞,不宜伤心动情。太微内经上说,‘悲则心系急,肺布叶举,而上焦不通,荣卫不散,热气在中,故气消矣。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若是气血受损的同时再震到心脉,就落下终身的损害,大不值得了。”
璇姬哭道:“若是上天能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情愿把命分一半给他,伤到心脉又如何?反正我这病,迟早也是要侵到心脉的!”
屋外,呼啸而过的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一般的声响。火盆里一截柴火裂开,发出清脆的“啪”声。
邵俞在黑暗中轻轻用袖子拭去眼泪,道:“如果他还活着,你会对他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羽蚀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痛呢?我和你相遇的时候什么都未曾拥有过,无父无母,无处可去。而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这世界上的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我竟然宁愿回到遇见你的那一天,因为那时候,至少你还在我的身边!”
邵俞移开握着艾条的手,运灵力将手上的颤抖止住了,把艾条轻轻拨了一下,又换了一个方向灸在璇姬的手腕上。
“你喜欢这尘世吗?”邵俞道。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猜夫人是因为爱这尘世,才会留恋在这里,每每离开,又每每回来。云山镇什么都没有,唯一不缺的只有红尘。你若是迷恋人间的热闹,便须知道一切喧嚣荣华都是由痛而始,也会由痛而终。爱是人世间最美好之物,痛也是一样。”
“痛也是世间最美好之物?”
“你的痛源于你的爱。所以每当你觉得痛的时候,你就知道爱也同时存在于这世上。”
璇姬闭上眼睡着了。
一个带着泪的吻落在她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