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火几乎全被方才开门时趁虚而入的风吹灭了,只剩两三缕摇摇欲坠的光,昏黄得像暮色的余烬。冷风从窗缝钻入,拂动案上的书卷,轻轻拍打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细碎而低缓,像是谁在屋檐下叹息。
灵苏靠着门,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半晌才低声道:“吓……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不过……那公子眉目甚是清俊,神情又洒脱,真是教人难忘。”
子墨没有立刻答话,她走到烛台前,伸手拨亮灯芯。火光复燃,微微一跃,照出她温白的指尖与淡淡的眉影。她的神情仍旧平静,只淡淡道:“你别随便夸人。我看这世上的男子,终归都是一个模样。顶着皮囊,不见得有真心。”
灵苏讪讪一笑,心底却仍存着余悸,又强自打趣:“我瞧那人倒也不像坏人。若真怀恶意,方才早叫咱们命丧当场了。你看他那身衣料,怕不是外乡的官宦人家,倒不像个寻常过客。”
子墨抿唇,不语。她的腕上还残留着被他握住时的凉意,那股寒意透骨,却奇异地让她的心微微颤动。那一瞬的触感,像是时间被撕开了一道缝。她垂下眼,轻声道:“不管他是谁,能不牵扯最好。”
灵苏走到窗边,掀起一角。月光透过纸窗泻进来,银辉淡淡,洒在案几上。外头松林低语,风声似有节律,仿佛谁在弹着一曲无人能听懂的古调。
“你如今说话,真像个老僧,”灵苏半笑半叹,“凡事都看得这般淡。”
子墨轻轻一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大约我就是镇上说书先生所言的那种‘情关过了、性情大变’的人吧。如今,我只求俸禄安稳,贴补家用。男子……很难引起我的兴致了。”
灵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底有几分怜惜。烛火映在子墨的侧颜上,那抹淡淡的光影,让她显得既温柔又遥远。灵苏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啊,若不是那刘承泽——”
子墨抬手,打断她的话。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别提他。”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风掠过松枝,发出低低的沙响。烛焰忽而抖动,接着“噗”的一声,熄灭了一盏。
子墨的影子晃了晃,她走过去,缓缓将烛台移到窗下重新点燃。火光再亮起来,她的侧影被照出清晰的轮廓,眉眼间有一丝疲倦。
灵苏叹息:“你这人,心里结了石。”
子墨轻声道:“石也好,伤也罢,总要自己背着走。”
她垂下眼帘,火光映在她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三年前留下的。那夜,风雨大作,刘承泽立在她门前,衣衫尽湿,说“此生定不负你”。
而如今,他大概正站在旁人的门前,说着同样的话。
子墨闭了闭眼。那疤痕有时还会隐隐作痛,仿佛提醒她,曾有一段岁月被风吹散,却仍在皮肤下回响。
“你若不是碰上他,如今大可过得自在些。”灵苏喃喃,语带怜惜。
子墨不答,只静静听着烛焰的噼啪声。忽然,窗纸微微一动。灵苏下意识掀帘望去,夜色浓得像一泓深潭。只见松枝在风中簌簌作响,月色在其间碎裂,雾气在屋檐下翻腾。她愣了片刻,喃喃道:“好像有个人影……”
“别瞎想。”子墨淡淡道,却也将视线投向窗外。
——其实,屋外,萧翎一直未走。
他立在回廊之下的暗影里,衣袂被风扬起,映着月光,似有若无的银光缠绕其上。他的眉目隐在半影中,目光却极静,凝视着屋中那一点点烛光。
他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那句“情关过了,性情大变”,平淡如常,却仿佛一根细针,刺入心底深处。
萧翎唇角轻轻一动。这个女子,的确不同。她的平静,是被淬炼出的坚韧;她的话语,看似无波,实则藏着深不见底的伤。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陵寝主殿。夜色如墨,雾气翻涌,暗流似在地下涌动。风从松林掠来,带着寒意,也吹散他眼底一瞬的怜惜。
——他此行,并非偶然。
圣上密旨在怀,命他暗查地宫宝物流入京城一案。追查至此,线索竟牵扯出昌瑞山的旧案:当年皇陵暗防错位,宝器失踪,罪名落在一位工部匠监身上。那人差点抄家灭族,幸得幕僚力保,才贬为庶人。
那人,正是子墨的父亲。
萧翎翻阅过那年的卷宗——“昌瑞陵暗防错位,机关自启,泄守陵之道。”可他越查,越觉得不对劲。那样精密的暗防,岂是一人擅改可致错乱?若真如此,刘统领又怎能全身而退?
风从松林掠来,吹散雾气,也吹起他心底的疑云。
——她,真的不知?
子墨方才的惊慌,不像作态。她的眼神清澈,却藏着一种“避世”的谨慎。那不是心机,而是受过伤的人对世界的本能防御。
他眸色微暗,低声喃喃:“也许,她父亲……果真是那被命运错手牵连之人。”
他将笛子回入腰间,正欲离去,忽听远处传来巡夜脚步声——是李立、陈思、白术三人。
萧翎足下一滞,半隐于门后的阴影中。
不一会儿,火光靠近。陈思提着火把走在最前,嘴里哼着曲子,脚步悠哉;白术打着哈欠,满脸倦怠;李立皱眉,压着嗓子道:“都快天亮了,你俩悠着点儿,别再惹事。”
陈思笑着:“李哥,你这话我听了十遍。陵中哪来的事?再不济也就是几只狸猫、野狐子。”
白术接口:“你别说笑。上个月几个夜巡兄弟,可真丢了性命。人说是撞鬼了。”
“鬼?”陈思撇嘴,“我看是自己心虚。偷了香金,晚上怕鬼,也是该。”
李立冷哼:“闭嘴!被刘副统领听见,看赵氏救不救得了你。”
陈思笑意微僵,火光照着他侧脸,一丝阴影从眼底滑过。他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白术赶紧岔开话题:“李哥,你听说没,刘副统领要娶宋统领的千金?”
李立冷笑:“世道如此,官官相护。刘承泽那小子,走了狗屎运。”
陈思忽低声一笑:“你们可知道,他当年跟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誊抄祭文的那桩。”
李立皱眉:“那又如何?”
陈思似笑非笑:“或许,那案子……并不干净。”
李立骤然喝止:“闭嘴!赵氏若听见你胡言,怕是先去禀官。”
火光渐远,夜色又一次合拢。
萧翎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神情冷淡,唇角微抿,低声道:“镇陵营的人……松散如斯。夜里有异,竟还能这样悠闲。”
他抬眸望了望子墨屋内那点微光,沉默良久,才转身离去。
屋中,子墨倚窗而坐,静静听着风声。灵苏早已打起了瞌睡,她却毫无睡意。笛声似仍在耳畔萦绕,若有若无,仿佛在暗处与她的心意相呼。
她端坐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男子的目光冷漠,却像是克制了一些温柔。
“你们守陵,却不知此处藏着杀机。”
“靠规矩活,有时活不下去。”
那几句话像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那笛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为何今夜会出现在陵寝内呢?
烛火渐低,窗外的月光淡得几乎透明。她的影子落在墙上,修长而孤独。
忽然,窗纸被风轻轻掀起,一缕极轻的笛音传来,低缓、似叹非叹。
子墨倏然睁眼,胸口一紧。她知道,那不是梦。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夜风拂面,雾气翻腾。松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的山影若隐若现。
她有种错觉——有人在极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可她看不见那人。
她只是看见夜色深沉,松影摇曳,天边的白云缓缓游动。
她喃喃自语:“世间的事,真奇妙得很。有人在天,有人在地;有人被记着,有人被遗忘。”
风掠过她的鬓角,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笛声,悠悠传来。那一刻,她不知自己此时此刻是梦是醒,只觉得心底那一点冰冷,仿佛被夜色融化。
而那男子,此时正一步步走入她的命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