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08章 风起岐城（三）

两个时辰前。

曹之利的大型楼船浩浩汤汤启航，朝西奔赴落日。须臾片刻，站在码头上的人便能看见一艘船影停泊在太阳之中。

曹之利与众人寒暄片刻后，便带领他们登上三楼。楼船三楼是露天大平台，平台西矮东高，中间由几阶楼梯过渡；矮平台上铺着圆形红绒毯，乐师围绕红绒毯两边落座演奏，而中间位置留给赤脚舞动的舞姬；高平台之上，正对西方设有一主位，主位之下两旁各设有不少桌案。

曹之利入座主位，颇有“君临天下”的气概与神情。

朱凌霄与雷盼儿入座右侧第一列。朱凌霄打量着周围这些人，不少人都是岐城的一些小官。除了官员外，还能看出两类人：一是商人，商人喜着上等布料，腰间环带精致、纹路繁复，身份特征很好辨认；还有一类人，他们身着朴素，但肌肉结实，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这些人身上还有一股匪气，莫不是就是虞山山匪？朱凌霄心存疑虑。当然还有些许人，或是读书人、或是商人或是习武之人，其特点不显著，朱凌霄未能辨别他们的身份。徐桑桑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坐在对面角落的徐桑桑。

当年徐公廉当众斩杀，其九族被屠杀殆尽，甚至连宅院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父亲当时也尝试过想要将徐桑桑保下来，但一番尝试却只找到了徐桑桑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如今想来，那场大火或许是她有意为之，只为偷梁换柱。

她千辛万苦活下来，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为曹之利的义女，其心思昭然若揭。而曹之利让他们见面，好似不知道他们相识，应当是还不知道徐桑桑的身份。

徐桑桑注意到朱凌霄之目光，她显然神情之中有些慌乱。她没想到今天会遇见朱凌霄，换而言之，朱凌霄不该出现在这艘船上。她紧握酒杯，目光移向曹之利：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要在这大湖之上杀了这两人？

客人皆落座，曹之利开了口：“良辰美景之下有这般多知己好友作伴，我曹之利真是死而无憾了！哈哈！”他豪爽大笑几声，“不过与往日聚会不同，今日咱们多了两位新朋友。容我为大家引荐一番！”说罢，他起身，走下主位来到朱凌霄跟前。

朱凌霄与雷盼儿端起酒杯站起身。

“这位是从京洛城来的新上任的县尉，朱凌霄朱公子，可是济中三贤之一的朱彬之子。这位是朱夫人，雷大将军之女。”

众人点头，一声好好回应。

朱凌霄与雷盼儿举酒杯敬一圈喝下。曹之利满意大笑，拍了拍朱凌霄的肩膀，“朱贤弟，今日尽管开怀畅饮！”

朱凌霄点头，“谢曹大人之邀。”

“客气！”说罢，曹之利转身返回主位，大喊一声，“奏乐！起舞！”

一声令下，琵琶、古琴、竹笛骤响，氛围顿时喧嚣热闹起来。朱凌霄却觉得无趣，这落日余晖铺撒湖面的场景，应当独自泛舟、清静欣赏才是。又是欢乐又是舞蹈的，倒是浪费了这好景色。

朱凌霄环视四周，忽而瞥见周围那些船只，总觉得奇怪。这些船每个平均都五六个男子，全是男子。朱凌霄敛眸，习武之人......看来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

他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酒。

一旁的雷盼儿凑过来，悄声道：“情况不妙。”

朱凌霄微微摇头，示意雷盼儿不要慌张。自然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曹之利的鸿门宴，曹之利设宴想杀他，他倒可借此时机想办法扭转局势。

太阳一点一点消失在天际线，天空逐渐暗沉，落日黄昏转瞬即逝。

客人们不再拘泥于座位，四下走动敬酒。朱凌霄端起酒杯，朝徐桑桑走去。曹之利的目光紧紧追随朱凌霄。

徐桑桑见朱凌霄走来，起身，微蹙眉头，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两人相互敬酒。

“徐小姐。”

“朱大人。”

敬完酒后，两人目光对视。

“我都不知曹大人还有位如此亭亭玉立的义女。之前拜访贵府，怎未见过徐小姐？”

徐桑桑冷笑一声，道：“我不住在曹府。”

“原来如此。”朱凌霄眸光逐渐温柔，恭恭敬敬端起酒杯，“徐小姐，敬你一杯，庆祝这美好的日子。”

徐桑桑冷眸，“何来美好一说？”

“今日我得知一位本以为失去的旧友还在世，这难道不是值得庆祝的消息吗？”

徐桑桑面孔一僵，僵硬地笑了笑：“那祝贺大人。”

朱凌霄饮下一杯，“谢谢。那不做打扰。”

朱凌霄正要离去，却听见徐桑桑悄然嘀咕一声，“你们不该来。”

朱凌霄微微顿步，你们.......他知道曹之利正在观察他，他不便过多交流，转身离去。

曹之利端着酒杯走下来，与几位客人聊了几句后，走到朱凌霄前。

“曹大人。”

“朱贤弟。”

“哎。”朱凌霄兀然长叹一声，“这美景，父亲大人却享受不到，也不知他在宫中如何了。”一边说着，朱凌霄一边捏紧了拳头。

曹之利不动声色。

朱凌霄继续道：“岐城是个好地方......”

“自然。”

“易受难攻，物资富足。”

曹之利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寒气。

朱凌霄毫不畏惧地看向曹之利，“曹大人，不若我们单独一续？”

船上氛围大变，所有人都暗暗将注意力落在了朱凌霄与曹之利身上。

“好！我们去船头如何？”

“曹大人请。”

曹之利的贴身侍卫上前，担忧道：“曹公不——“

曹之利打断他，“朱大人，请。”

两人独自来到船头。朱凌霄终于感觉耳边清净了些许。

“朱大人想说什么？”

“我知道曹公想做什么。”

“我也知道朱大人想做什么。”

“错。”朱凌霄看向曹之利，眼神里闪着扑朔迷离的暗光。

“哦？”曹之利的脸圆润、眼睛狭小，平日他总是笑眯眯的，倒显得慈爱可亲；可现在，他脸色一变，狭长的眼睛尽显刻薄、邪气。

“曹大人忘了，我是济中三贤之子。您知道济中三贤最为人称道的是什么吗？”

曹之利不言。

“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人生一世，知己难寻，他们三人惺惺相惜，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可我的父亲心软，不忍家人惨遭牵连，不得不屈服......”朱凌霄说得咬牙切齿，“可我不愿！”

他紧握拳头，满眼恨意与不甘，“我从小就仰慕他们，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要成为济中三贤这样的存在，清廉刚正，满腹才华。可我的父亲......却......我要报仇。”

“报仇？何仇之有？又是向谁报仇？”

“自然是周明！他害死徐伯伯与黎伯伯，害我未婚妻亡命天涯，害我失去我所敬仰的父亲！难道这不该报仇吗？”

曹之利眸光一暗：“朱大人，慎言——”

“曹大人，你真的清楚周明派我来做什么吗？如若他真的想要组织这场变动，他怎么可能只派我一个人来？他不过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吧。”

“朱大人，他想杀你，轻而易举。”

“曹大人应该听闻了诸葛乌孡观星阁一测之事吧？”

“嗯。轰动一时呀。毕竟那是诸葛乌孡，他的一举一动可是被全天下都关注着。”

“我是他选出来的人，你觉得周明会容下我？可他不便亲手杀我，诸葛乌孡看重之人，晋国之希望，他若杀了我让百姓如何看？”

曹之利半眯着眼，“朱大人，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曹公广收义士，求贤若渴，这在私下已经传遍了。”这句话当然是朱凌霄胡诌的，不过他猜测曹之利一定再用某种方式招收起义之军。“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能给曹公带来更多人支持。”

曹之利默然不语。

“我是朱彬之子。世界上有多少人敬爱济中三贤就有多少人恨叛变的朱彬，可只要我跳出来，大那些人就会明白我父亲是被逼迫的，他们就会更痛恨周明，就能更加追随你。”

“据我所知，朱大人的父亲还被捏在丞相大人手中。”

“名誉与生命，谁更重要？曹大人不明白？且正因为我父亲在周明他手中，他更不相信我会背叛他。可我根本不在乎。”

一阵冷风从二人之间吹过。

“我知道为何曹公你迟迟不动。虽然万事俱备，可你任有一虑。岐城易受难攻，既是优点也是缺点。如若一起义就被团团围住，困守于此，无法突破，则不过是死局。不过你认为，当今世上有起义之心的人不在少数，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你率先起义，自然能一呼百应。但你能确定多少人不是在隔岸观火？你真的确定谁能祝你突围？”

曹之利不以为然，眼神越发狠厉，“朱大人，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怕是你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今日了。”

朱凌霄处变不惊，冷声道：“看来曹大人很有信心......不过我若是你，不若先听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