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105章 梦中身（二）

长留一边发疯似地攻击，一边大骂：“黎禾！你不过是降临在这个世上无情无欲的空壳！没有情感，连求生的本能都没有，你何故存在！”

黎禾好几次闪躲不及，以至于全身伤痕累累、血流不止。须臾片刻，她如同被撕裂开的烂布条，飘在街道之中。

现实房间里，展旬见黎禾身体异常的冰冷，整个人毫无血色，不由心“咯噔”一下，害怕地抬眸看向祝余。祝余深锁眉头，双眸宛如寒潭，却靠在窗边，岩石一样一动不动。

无论是谁活下来，本来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梦妖。妖与人，尤其是妖与捉妖师，只有相互利用与相互牵制。

祝余别过身，目光斜落在窗外。

展旬不明白，祝大哥分明在意，却非要故作冷漠，为何这般不坦率？按理说，他与禾儿相处时间更多，也是数次出生入死，之间的羁绊必然比自己与禾儿更深厚。

展旬握住黎禾的手，满目担忧地盯着黎禾的眉宇，低声喃喃：“活下来，黎禾。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来。别放弃。”

希望——祝余眼神松动，想起几日前黎禾问自己是否希望她活下去，他如果回答希望，是否现在她会更有求生的**？

一想到这儿，祝余不由微微紧握拳头。

意识深处，黎禾忽而觉得手掌心一暖，求生**......

“黎禾——”长留嘶吼，“来啊！燃烧你的**！看看我们谁更适合成为梦妖！”

黎禾猛然抬头，见长留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她的渴望。黎禾一瞬惊愕，这便是求生欲吗？

她需要反击！她弯腰躲过长留，尝试催动梦妖之力，然而身体只微弱地浮出一点点的蓝光，与长留的熊熊火焰对比，简直天差地别。

祝余说过，修炼就是悟道，悟道越深，能够催动、运用的气便越多，法力也就越强。**之妖的道，定然是**，是去求得、去想要。像她这样无欲无求、生性淡泊之人，分明就是背“道”而驰。

一股无力感压上心头。现在她根本不是长留的对手，她需要吸食更多的**。环顾四周，黎禾逃进一条巷道中。

长留歪头扬嘴一笑，“禾儿，放弃吧。黎献愚去世，这世上已然再没有爱你之人，活下来又如何？”

黎禾嗅着空中气味，朝下一个**之人冲去。空中**气息已经淡泊了许多，说明已经没剩下多少**供他们吸食。

她拖着一身伤，拼命奔跑。或许是幻境缘故，滴落的血液变成星星点点，遗落一地。黎禾像是携着星辰奔跑。她钻进集市，路两边都是贩卖蔬菜、肉类的摊贩。

一个屠夫拿着一把刀，机械地敲打菜板。黎禾跳进摊贩前，一口将其吸食干净。

屠夫还来不及抬眼，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胸口窜起一股恶心。黎禾差点范围，脑海中，各种禽兽满身血腥、张牙舞爪在脑海里扭曲。她甚至来不及平复这个厌恶，长留已经追了过来。黎禾推开铺面，往巷子身处钻。

途中，她路过一个坐在石阶上、手拿糖葫芦的小女孩，因其身上是美好之欲，她便略过小女孩。谁知长留毫不客气地将其吸食干净。

黎禾咬破嘴唇，疼痛交织着心中燥郁，她愤怒不已，几乎快要失去理智。

这场追逐游戏玩得实在厌烦，长留急不可耐，她抛弃黎禾身形，转化为一只巨大的白狐。

白狐比街道两旁的房屋还要高大两倍，毛发在月光下一片白亮。那双眼眸嵌在那冷白的毛发之中，琥珀蓝眼眸上，瞳孔在昏暗中裂成细长的缝。

他目光狡黠而神秘，凝视着如蝼蚁般在街道里窜动的黎禾，嘴角挂着轻笑，“禾儿，美梦才能让你更强大！何故如此？”

黎禾紧咬牙关，烦躁不已，却硬是掠过美好之欲，只吸收邪恶之欲，越是吸食她越是狂躁。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自己究竟为何奔跑，只是发疯地奔跑。

她为什么要活着？人生如果全是这些痛苦，为什么要活着？

她好似再次看见了爹爹的无头身体与他那悬挂在高墙之上的透露，又看见了朱家人对她的质问，看见了半月楼舞台周围那些戴着面具眼里全是贪欲之人；她看见了街道上乞丐，看见了饿死在道路上的流民，看见了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村民，看见了站在尸海、踩着血泊的黑马......

“啪”一声，黎禾摔倒在地上。她蜷缩在地上，身上燃烧出的蓝色火焰晃动不已，仿佛要将她撕裂。

“啊——”她痛苦得一声呻吟。

长留跳到她跟前，化作一般狐狸大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禾儿，不停吸食噩梦，只会不断催化我们自身的邪恶之欲，最终只会走火入魔。纵使这不过是梦中身，可你的意识依旧会崩溃。”

黎禾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长留的言语，她跪在地上，抓着头发，额头青筋爆出，全身颤抖。

叫嚣——叫嚣——所有的一切都在叫嚣——

她挣扎着睁开眼，眼中白狐青面獠牙、龇牙咧嘴，狰狞地仿佛在叫嚣。

“别吵......”黎禾想要堵住耳朵却无济于事。

长留冷冷地看着她，“看来这场游戏，我赢了。”

说罢，他伸出爪牙正要了结黎禾，一个声音穿破寂寥夜色，“小白！”

长留全身一颤，闻声望去：小林抱着蹴鞠站在一棵苦楝树下，他的脚下散落了一片苦楝树花，像是皑皑白雪。

“小白！就是你！”小林兴奋地蹦跶了两下，“小白！你知道老方去哪了吗？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老方！”

小林看向黎禾，“这位姐姐也在呢。抱歉，我本来想跟你玩游戏的，可是实在担心老方，就去找他了。”

好香......黎禾神志不清地抬头，眼神虚浮地落在小林身上，吞咽口水。她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这股香甜，如灼烧之人对凉水的渴望。

黎禾朝小林爬去。

长留盯着几乎失控的黎禾，露出玩弄神情。对，吃吧......美梦，不可抵挡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抵挡！所以我吸食美梦根本就没有错！因为根本就无法抵挡！所以根本不是我的错！

长留痴狂地盯着黎禾，她每靠近一步，长留眼里的**又更胜一筹。

小林盯着黎禾，微微蹙眉，半晌，他放下手中蹴鞠，朝黎禾走去，一把捧住黎禾的脸。

“姐姐，你是不是发热了？”他像一个小大人站在黎禾身前，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一只手落在她额头上。

“好凉。”小林紧蹙眉头，随后一把抱住黎禾，“我身体暖和，给姐姐暖一暖。”

黎禾全身一颤。

意识外，展旬见黎禾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越发着急，“怎么办？祝大哥！禾儿妹妹没有温度了！”

祝余闻言，迟疑片刻，箭步走来，触碰其肌肤，果然凉如寒冰。他立刻脱下上衣，**上半身，将黎禾抱在怀中。展旬见状，忙地将被褥盖在祝余身上，又找蒋施怀接了一个暖手炉塞进黎禾怀中。

黎禾全身一颤，一瞬间眸光澄明。她紧紧抱着小林，紧紧地抱着，就像小时候爹爹抱着自己一样......

她想起了爹爹临终前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论如何，不要下马车。”

因为爹爹希望她活下去。

她愕然抬头，看见了隔绝自己与父亲的那马车门帘。一阵风吹来，门帘掀起。黎禾这才终于看清那晚马车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黎献愚用他那高大的身子阻挡杀手靠近马车，不善武力的他，硬生生接下了杀手好几刀；他双脚一瘫软，跪在地上抱着一个杀手的大腿，嘴里呢喃着：“放......放过......放过......”

话音未了，另一位杀手果断砍下了他的头颅。

黎禾红了眼。不知不觉，她身上的火焰越烧越旺，但火焰却很温柔，淡淡的蓝光、轻轻地晃动。

长留大惊，以前黎禾使用的梦妖之力实则都是来源于他，但此时此刻，黎禾身上燃烧的法力是属于她的梦妖之力！

“悟道了？”长留觉得荒诞甚至发笑，“怎么可能？”

黎禾松开小林，站起身，将他护在身后，目光冷冽地落在长留身上，“我想明白了。”

“明、明白什么？”

“我想活下去。支撑我的**，不是获取别人的爱。”黎禾苦笑，“而是终有一天我也能爱别人，就像爹爹那般爱着我，终有一天，我能拥有回应感情的能力。这就是我的**，长留。”

“荒诞至极！”长留大怒，“荒诞至极！”

话音未了长留扑向黎禾，声音嘶哑着叫嚣：“区区黄毛丫头！”然而悟道后的黎禾，竟然一时修为与其不相上下。越是攻击不得，长留越是愤怒，“吾才是梦神！吾！吾才是这力量之主人！”

几番过招，长留都未能伤到黎禾分毫。他愈发迷惑，凭什么！自己吸食了这么多**，凭什么法力还不如黎禾？难道她的道就优于我的道？不可能！长留怔怔地盯着黎禾，嘴里不断呓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最终，他将目光落在黎禾身后的小林身上。只要吸食了他，肯定就能杀了黎禾，结束这一切，我就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我不吸食噩梦，我当一个好妖，这样人们就不会害怕我，就不会厌恶我，就一定会有人能够爱我......就像艳儿，就像傻胖一样......

他眼神一狠，扑向小林，黎禾立刻一掌击退长留。

长留嘶吼一声，凶神恶煞，满嘴獠牙，吐出粗气；他愤怒地盯着黎禾，身体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它不是小白。”小林害怕地后退了一步，这害怕地目光更是刺痛了长留，“姐姐，是不是他把老方藏起来了？”

“我是！”长留怒吼一声，再次扑向黎禾。他将所有法力点燃，不计后果，发疯痴狂。黎禾有些招架不住，长留立刻抓住黎禾破绽，一爪划破了她半身。

血液像白色萤火虫从她身体里飘出类，纵使是梦中身，黎禾已然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姐姐！”小林惊呼，“坏狐狸！你快住手！”小林抓起地上的蹴鞠，毫不犹豫地砸向长留。

蹴鞠砸在长留脑袋上，滚落在地。长留一怔，他记得，这是对小林很重要的东西。他愕然地看向黎禾，为什么她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喜爱......

小林着急地抓住黎禾的手，“姐姐，怎么办......你在流血哎......怎么办......”他大哭起来，“老方这个时候会做什么？老方......你在哪......呜呜......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老方！老方——”

忽而，他坚强地忍住哭泣，一把抹开眼泪，下定决心般盯着黎禾，“我知道了！”

他紧握黎禾的右手，身体化作暖光，一点一点流入黎禾身体之中。

黎禾与长留皆震惊。

小林在一片灿烂的光晕之中咧嘴一笑，“梦该醒了。”

话音一落，小林彻底消失、进入到黎禾身体之中。黎禾只觉身体暖洋洋的，好似被无数人拥抱着。

长留一个踉跄，愕然盯着黎禾，眼神里全是迷惑。黎禾站起身，朝长留走去，“长留，再见。”

说罢，她眼神一狠，冲向长留，一爪掐住他的脖子，托在空中。长留拼命挣扎，此时此刻，黎禾拥有绝对的力量压制。他逐渐窒息，生命迅速流失。渐渐所有**都从脑海中流走，只剩下一个想法：终于不是被火烧......

轰——长留化作银光、消散在空中。他身体破裂后，无数**之气流进了黎禾身体之中。整座济中城消散，转眼间、黎禾孤零零地站在竞技场上，望着空中无数光缕朝她汇拢。

祝余发现怀中黎禾的身体逐渐回温，身体里的气息也稳定下来。他自己感受黎禾气息的变动，发现这气的运转同之前都不同。他眉眼松动，目光柔和起来。

展旬立刻询问：“祝大哥？怎么样？”

祝余松开黎禾，下床，穿好衣服，没有回答展旬的问题便离开了。但展旬看见了，祝余眉眼之间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