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华海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琥珀色的夕阳,周毅将车停在辅路的树荫下,刚结束那通关于项目预算的电话,指尖还悬在屏幕上未熄的通话界面上方,忽然听见“笃笃”两声轻响。
抬头时,正对上唐雅琪的目光。
她站在副驾驶窗外,鬓角的碎发被吹得有些乱,却不见丝毫焦躁,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周毅急忙降下车窗,带着凉意的风卷着她发间的茉莉花香涌进来,“快上车。”
“刚在楼上看见你的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你那些忙不完的工作,实在没必要特意赶来接我。我可以将四喜接到我那,等你加班结束再过来接她也不迟。”
他不想解释——其实下午特意把会议提前了半小时,就为了能准时出现在这里。有些话,说出来反倒显得刻意。
就是太清楚她的脾性,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股拗劲。
故而周毅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上车。”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峰上。
果然,几秒后,唐雅琪咬了咬下唇,终是轻轻“啧”了一声,带着点认命般的妥协,弯腰坐进副驾。
周毅坐回驾驶座,指尖在导航屏幕上悬了两秒,问了句,“你现在住的地址在哪?我好导航。”
唐雅琪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你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我当然不知道,”周毅转向她,眼底带着点笑意,“你从没告诉过我。
她皱了下眉,语气里带点被捉弄的愠恼,“那你今天……”
“我今天只说,下班后到你住处请教问题。”周毅特意把“请教”两个字咬得轻缓,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可没说我知道地方。”
唐雅琪没再说话,转过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过了几秒才小声嘟囔了句,“小人。”
周毅喉间溢出低低的笑,那笑声像是带着温度,顺着胸腔的震动漫出来,“先去接小家伙。”
唐雅琪租的那间老房子,墙皮斑驳得像幅褪色的水墨画,狭窄的楼道里不时飘着股潮湿的霉味。
为了省下通勤费和房租,她咬咬牙签了一年合同,心里盘算着等转正后再换个像样的住处,没想到周毅会带着女儿登门。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这里开火做饭。伸手拧开水龙头,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阀芯卡进了某个死角。之后任凭她怎么左右拧转,拍打老旧的金属水管,出水口也只慢悠悠地渗着水,细得像断了的银线,连冲干净案板都勉强。
周毅的目光扫过水槽里那点细弱的水流,眉峰微挑,“水龙头坏了?”
她正在卫生间接水,闻言动作顿了顿,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老房子就这样,我明天跟房东说声,让他找人来修。”
少顷,香菇鸡肉粥的香气已经漫得满屋都是,唐雅琪把最后一碗粥盛出来。白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这才发现,屋里安安静静的,少了周毅。
尚未来得及问四喜,门“咔嗒”一声被推开,他拎着个蓝色塑料袋走进来,额角还带着点薄汗。
“进小区时瞥见街角有家五金店,”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金属零件碰撞声清脆,“顺道买了个新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径直走进厨房。那间本就逼仄的小厨房,瞬间被他的身影占去大半,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局促起来。
唐雅琪跟着进来,看着他蹲下身去检查水管,忙道:“你放着吧,真不用麻烦,明天师傅来修很快的。”
周毅没接话,只是从袋子里拿出扳手。他半跪在地上,后背微微弓起,袖口蹭过管壁凝结的水珠,深色衬衫立刻洇出一小片湿痕。
唐雅琪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以前——那时他总说时间要花在刀刃上,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从不会伸手,都是她打电话请师傅上门,看着别人在房子里敲敲打打,他却在书房里开着视频会议。
等他把旧龙头拆下来,新的稳稳装上,拧开阀门时水流“哗”地涌出来,唐雅琪才注意到他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大片,从领口一直蔓延到小腹,布料紧紧贴在身上。
“我这儿可没你的换洗衣物。”她看着那片湿痕,语气颇有点不自在。
周毅直起身,扯了扯黏在皮肤上的衬衫,喉间低笑,“没事,夏天风大,吹吹就干了。”
唐雅琪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胸前那片深色的湿痕,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人,此刻倒像是刚从工地上回来的狼狈。
她终是往客厅走了两步,转身时轻轻叹了口气,“脱下来吧。”见他挑眉,又补充道,“我房里有吹风筒,总比捂干强。”
话音落时,她已经在行李间翻找,没看见周毅望着她背影时,眼底瞬间漫开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漾着细碎的光。
周毅坐在餐桌,厨房里传来窸窣响动,他抬眼望去,正看见唐雅琪背对着他站在饮水机旁,左手飞快地往嘴里送了什么,右手攥着的药瓶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时,唐雅琪像是被烫到般猛地转身,药瓶被她慌乱地塞进衣服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在吃药?”周毅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就是维生素。”她避开他的视线,伸手去够沙发上搭着的衬衫,“我帮你把衣服吹干。”
吹风机的线被她扯得笔直,塑料外壳碰撞桌面发出轻响,掩不住语气里的迫切。
周毅没再追问。
他看着唐雅琪忙碌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抑郁症这三个字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他倚在床边闭着眼,意识渐渐模糊。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纱帘淌进来。身旁只有四喜裹着被子的小小身躯,周毅心头一紧,转头看见唐雅琪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只盖了件薄外套,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一周未见,她明显轻了许多,肩胛骨硌得人手臂发疼。
他屏住呼吸把她放到床上,动作轻得像在安放易碎的瓷器。
掖被角时,目光扫过她苍白的侧脸,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想在她额间落下个吻。
就在唇瓣即将触到肌肤的瞬间,唐雅琪忽然偏过脸。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抗拒。周毅僵在半空,指尖还停留在被角。
他慢慢收回手,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她耳侧的床垫上,掌心下的布料微微凹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周毅喉结滚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对不起。”
唐雅琪忽然扯了扯嘴角。那不能算笑,更像是唇角牵动的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她忽然偏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里,此刻结着层薄薄的冰,“若是真想道歉,就彻底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周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看见她瞳孔里清晰的自己,也看见她眼底深处那道无形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