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潇带着三千人马风尘仆仆赶到距离青州城五里的时候,南梁余孽已经在城里——原南梁和北齐的交界处,烧杀抢掠了半月有余。
青州余孽爆发之前,李云潇在宫里浑浑噩噩了两个多月。除了薛寒江,太监宫女们都被她分去了外院。
在紫云殿被册封为长公主那日后,李云潇就下令宫门紧闭,谁也不见。永乐宫的墙壁似一圈冷铁般倔强地伫立在皇宫中,围成一块比冷宫还死寂的禁地。
除去每日固定的吃饭练功睡觉,李云潇便只是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发呆,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苦闷,只觉得胸口内郁结着一团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在李云潇的设想里,和太子大哥李恒煊一举攻陷南梁首都后,天下一统,届时,她会昂首挺胸地回到北齐,不,大齐。
按照约定,父皇将赐婚给她与周致远。
原本,她此刻应该在宫外的公主府中和周致远花前月下或是游历江南,而不是现在这样,整日躲在寝宫里,没有脸面也没有心力见任何人。
为庆新皇登基,大齐独霸,皇宫内热闹非凡,夜夜笙歌。而永乐宫就像一只折了腿的老虎,
疑惑茫然又不知所措地困在天光下,过路的行人口耳相传,看着热闹心照不宣。
设下陷阱的同伴,就在不远处向得了手的猎人举杯道贺。
她还没有想明白。
在此之前,李云潇从没经历过背叛和算计,可是这种事,一旦遭遇,此生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李云潇知道,自己侥幸还留下一条命,并非对方大发慈悲施舍了后路,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着她从美梦里跌落,在耻辱中苟活。
她叩头接过这恩赐,就是为了想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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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顿完兵马,在城外驻扎下来时,已经暮色沉沉。李云潇望着城内隐约飘起的炊烟,闻见了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儿。
自小就和李恒煊一起驰骋沙场,是以平息青州之乱,李云潇倒是胸有成竹,只是心口尚且梗塞得杂乱无章,又突然多了个始料未及的麻烦——她怀孕了。
本来快到夏天就懒懒的,没什么胃口,练功也有些提不起精神,不过李云潇心里烦躁,就没太过在意。
直到有一天,许是在亭子里坐得久了,院里又无风,李云潇闷着一口气没喘上来,仰身晕倒了。
薛寒江正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花花草草,偶一转头,发现原本坐在不远处的李云潇倏尔安静地消失不见,他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倒在地上的李云潇抱回寝宫,而后也来不及走大门——大门上早被李云潇落了锁——直接飞身跳到屋檐上翻了出去。
自打薛寒江进宫,就一直陪在李云潇身边闭门不出,哪里知道太医院的位置,他只好又纵身跳上了屋顶,指望能看得更远些,分辨出各宫门上的牌匾。
所幸皇宫的错落大同小异,在南梁皇宫里轻车熟路的薛寒江,就这么来来回回地,不多时,竟也被他寻到了太医院。
只是烈日当头,薛寒江又穿一身黑衣,饶是他身形清瘦,也热得大汗淋漓。
太医院值班的太医正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一个没穿宫服的面生男子忽而从天而降,他赶忙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见这人生得俊俏,满脸焦急,一滴汗珠正从他的下颌尽头一跃而下。
“太医!快!永乐宫!”薛寒江语无伦次,差点吼了出来。
太医一听永乐宫,知道他是长公主的人,不敢怠慢。然而正是赶巧了,贵妃生产,已经折腾了半日,莫说院使,太医院里稍微叫得上姓名的太医都赶过去帮忙了,只剩下他自己,前些日子刚刚通过考核留下的新任太医。
秦岭任职没几天,就被薛寒江拉着在酷暑下狂奔,方才的睡意一扫而空,他只觉喉咙里冒出火来。
多亏秦岭还称得上年轻,若换成太医院任何一个老头儿,今天薛寒江手上就得再多一条人命。
来不及叫门,薛寒江拽着秦岭后脖颈处的衣裳便飞跃了宫墙,秦岭吓得差点拿不住药箱,跌跌撞撞进了李云潇寝宫,搭上脉的时候还惊魂未定,整条胳膊都在颤抖。
秦岭稳了稳心神,感受到李云潇脉搏的一刹那,他瞬间清晰地明白,今日便是自己人生的转折。
李云潇中暑晕倒,是因为她有了身孕。
秦岭虽刚进太医院,但宫中隐秘也多少有所耳闻,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一遍遍确认李云潇的脉息,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薛寒江在一旁看这太医久久不开口,不由得低声催促起来。
秦岭无法,正琢磨着不然先开个解暑的方子,却不料李云潇一把掀开了二人之间隔着的那道帘子,吓得他赶紧跪在了地上。
李云潇其实早就醒了过来,听见太医来了,不愿与他说话,遂安静假寐。
但她瞧着这太医似是踌躇不敢说话,索性坐了起来,盯着他淡淡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微臣乃是太医院新晋太医,实在不敢妄言。”秦岭的额头上登时渗出细密的汗珠。
“本宫不想与你浪费口舌,倘若真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与你无关。”李云潇心里暗忖着,难道真的要死了。
秦岭纠结不堪,侧头瞥了眼薛寒江,李云潇看在眼里,道:“无妨,老薛是自己人。”
秦岭将心一横,低着头嗫喏道:“倒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殿下像是有了身孕……”
他边说着边抬眼看李云潇的反应,见她仍旧面无表情,忙补充道:“许是微臣医术庸俗,诊断有误,长公主不妨再请几位……”
“不用。”秦岭话还没说完,李云潇就冷冷地打断了他。
“还没问太医的姓名。”
秦岭舔了舔嘴唇,“微臣秦岭。”
“今日之事,”李云潇轻叹一口气,“请秦太医务必保密。本宫已然如此,不能保你荣华富贵,可要想让一个人再也开不了口,还算轻而易举。”
“微臣明白,”秦岭赶忙叩首,“长公主只是酷暑难耐,急火攻心,待微臣配两副药方,殿下自当痊愈。”
“多谢。”李云潇吐出两个字后,又躺了回去。
不知哪里飞来了闹哄哄的蚊虫,在李云潇的双耳边上下翻飞,她拧起眉头,任由千头万绪从脑海中涌出,纠缠成一团乱麻。
薛寒江送秦岭回到太医院,拿着配好的药包回来时,李云潇依然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双眼直直地看着床帐,出神地想着什么。
薛寒江迈步进来,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道:“这位太医还挺有趣,我们回去时,太医院的其他人还没回来,他就没记录存档,偷偷给我抓了药。”
然而话音掉在地上滚了几滚,薛寒江却始终没听到回音。他有些担忧地望过去,看着李云潇眨了眨眼,轻轻地说道:“老薛,他们都想让我死,但是我现在,真的要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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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树根下歇息,李云潇突然听到身后的树林里有动静,她微微蹙起眉,迅速起身去查看。
旁边的薛寒江也看见了人影,先一步闪进了树林里,李云潇见状,便没着急,慢慢地溜达了过去。
没想到,等李云潇晃晃悠悠着找到薛寒江的时候,他正与一女子面面相觑。
“谁呀?”李云潇问道。
那女子见到李云潇,行了个礼,倒是在薛寒江之前先开了口,“民女名陆墨尘,原是暗影阁的人,南梁灭亡后,回到老家济苍山,可惜在山脚下的石桥镇里被暗影卫发现了踪迹,只好北上逃亡。一路颠簸,赶到这附近时却遭遇暗影余党在青州城内起事。民女在此间进退两难,还望殿下给条生路。”
面对公主,说话有条不紊,毫不畏怯,声音里只是夹杂着些许疲惫,李云潇一听就知道此女不是寻常妇人。
薛寒江看李云潇沉默不语,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于是转身接过话向李云潇道:“广陵攻陷之前,我就接到过追杀她的密令,太子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
李云潇慢慢走近,这才看得清楚,女子的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面容憔悴又衣衫朴素,不过能看得出是个出挑的美人,许是太久没歇息了,两条胳膊被压得摇摇欲坠,似是下一秒就要抱不住了。
天色暗沉,可那孩子的眼睛亮晶晶地忽闪着,李云潇不由得凑近了,想要伸手替她抱一抱。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李云潇这才缓过神来,笑了一下,“既是旧相识,老薛你也该尽点儿微薄之力。”
说罢,李云潇抬起胳膊拽下薛寒江腰间的荷包,塞在了那小孩的被子里,还不忘顺手刮了下孩子的小脸蛋儿。
“走官道就能到盛京,本宫这一路赶来,倒是没见过暗影卫的踪迹。等到了京城,在大齐眼皮子底下,他们或许能收敛点儿。”李云潇扔下一句话,随即转身往营地走去。
没过一会儿,薛寒江从身后赶上她,嗤了一声,“拿我的钱做善事,还放走了暗影阁的人,长公主殿下真是让人摸不透啊。”
“本公主宅心仁厚……”话还没说完,李云潇一抬眼看见了天上挂着的月亮。
天空还未完全黑透,圆月高悬,散发着清冷又明亮的光。
“今天是满月。”
那天晚上,也是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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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刚攻进广陵皇宫的晚上,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四散逃窜,北齐军队与南梁禁军正在殊死搏斗,昔日繁华的皇宫内硝烟四起,遍地狼藉。
正殿之上,李恒煊正与宝座上的南梁皇帝对峙,劝他令南梁军队就地投降,免得白白浪费许多人的性命。
“姓梁的,你荒淫无道、昏庸无能,南梁的百姓跟着你受了多少苦,你心中有数。这恐怕是你能做的唯一一件造福他们的事。若你速速跟着孤前去劝降禁军,孤身为北齐太子,承诺留你一命。”
李恒煊一身铠甲威风凛凛,手中握着的长刀直指梁世垚,那刀尖还在滴着血,他眼神之坚毅,气势之汹汹,吓得梁帝浑身颤抖,几乎是爬着下去,勉强走到了大殿门口。
李恒煊跟在梁世垚身后,正要搀扶他上马,只见李云潇从远处骑着马急匆匆赶来,大喊着:“大哥!快回去!快回殿内!”
一开始离得远,李恒煊只模糊感觉李云潇声色异常,待到听清后,虽满腹狐疑,但他还是听话得拉着梁世垚往回走去。
可惜为时已晚。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擦肩而过,正射中梁帝的后心窝。李恒煊大惊,可还未来得及闪身,自己的背上便紧跟着正中一箭。
李恒煊身上穿着铠甲,普通弓箭射中最多也是皮外伤,所以李云潇并不十分慌乱,只是护在两人前面,待确定再无冷箭袭来,才转身去看李恒煊。薛寒江与她兵分两路,想来此时已经擒到那冷箭之主。
然而,当李云潇蹲下去借着殿门口的烛光看清李恒煊后背的伤势后,心顿时凉了半截。
那支箭不知为何穿透盔甲,深入了几寸深!李云潇颤抖着翻过李恒煊的身子,只见他面色乌青七窍流血——这支箭上被喂了剧毒!
李云潇从未料想过会出现这番情形,教她读书识字、带着她叱咤战场、和她探讨治国之道的太子大哥,在刚刚平定南梁之际,居然被一支黑暗中窜出的冷箭锁住了性命,连最后一句话都未来得及同她说,就这样憋屈地咽气了?
她腿一软,跪坐在李恒煊的尸体旁,怔怔地看着前面,瞳孔渐渐虚焦,只感到远处的宫殿和近处的尸体在视野内来回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马蹄把李云潇晃过神来。
薛寒江身上受了好几处伤,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跳下马来,抬手把一个被捆住双手双脚的人从马上仰面扔了下来。
“这人是曹生,暗影阁的阁主,”薛寒江指着那人对李云潇说道,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暗影阁的破甲箭,箭头三棱,可以穿透铠甲。”
李云潇失神的眼眸霎时闪过一道凶光,她发疯一般飞速拔出了李恒煊身上的箭,转身向曹生的喉咙刺去。
薛寒江来不及阻止,一股鲜血顷刻从曹生的喉咙里涌出,喷了李云潇半张脸。可她并不在意,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箭,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喉咙处挥去。
曹生就这样被李云潇生生扎得身首分离,嘴里还塞着薛寒江随意从身上扯下的布条。
终于,李云潇停止了动作,垂下满是血污的手。她手中的箭缓缓滑落,磕在铺满大殿的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仰起头,正撞见夜空中的月亮。
是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