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第13章 13

殖民地的清晨模拟光尚未完全亮起，处于将明未明的暧昧时刻。中央会议室里却已是灯火通明，冰冷的光线洒在环形金属桌和与会者凝重的脸上。关于“深潜计划”的最终审议会议正在这里举行。

索伦森主管坐在主位，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听着伊芙琳·里德博士用极具煽动力的语言阐述着计划的必要性与前瞻性。伊芙琳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研究服，栗色头发一丝不苟，碧绿的眼睛里燃烧着对发现和功勋的渴望。

“……零素母晶的潜在价值毋庸置疑，而七十四号克隆体是目前我们与之建立稳定联系、甚至可能产生‘共鸣’的唯一桥梁。”伊芙琳的视线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莱娜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深潜计划’不仅是能源研究的突破点，更是我们理解这种未知物质，乃至拓展人类在极端环境下生存能力的关键一步。任何因过度谨慎而导致的延误，都是对殖民地未来，乃至对人类文明未来的不负责任。”

莱娜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穿着笔挺的深蓝色首席技术官制服，银灰色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光屏上滚动的计划书和风险评估数据，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桌面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痕。

她知道这一刻会来。从昨夜夏树在她生活舱内做出那个决定起，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莱娜首席，”索伦森将目光转向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作为七十四号克隆体的直接负责人，以及本次计划的主要技术评估官，你的最终意见是什么？我们是否需要因为‘潜在’的、尚未发生的风险，而放弃这个可能带来飞跃性发展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莱娜身上。伊芙琳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她笃定，在殖民地的“大局”和地球方面的压力下，莱娜最终只能妥协。

莱娜缓缓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扫过索伦森，扫过伊芙琳，最后落在自己面前的光屏上。那上面，有她昨夜几乎彻夜未眠，反复修改、权衡后提交的最终评估报告。报告里，她最大限度地罗列了风险，提出了极其严苛的防护和应急措施，但结论一栏，却清晰地写着——“经全面评估，七十四号克隆体身心状态稳定，与零素母晶的交互模式具有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建议……批准执行‘深潜计划’。”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良知和情感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专业，不带一丝波澜：“基于现有数据和风险评估，我确认，七十四号克隆体具备执行‘深潜计划’的条件。我……同意该计划。”

声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似乎响起了一片无声的松气声。索伦森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伊芙琳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莱娜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索伦森关于资源调配和时间节点的讨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遵循程序空壳。

决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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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莱娜没有回控制中心，也没有去实验室。她像是逃避一般，来到了那个位于科研区边缘、少有人至的废弃观测台。这里依旧昏暗，只有老旧设备闪烁的指示灯，像垂死星辰的最后喘息。

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将会议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驱散。她亲手将夏树推向了那个危险的漩涡，用自己专业的权威，为她铺就了一条可能通往毁灭的道路。首席技术官的职责，殖民地的利益……这些曾经支撑她一切行为准则的东西，此刻却像最讽刺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熟悉得让她心痛。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夏树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一同沉溺在这片昏聩的寂静里。她身上穿着灰色的技术员制服，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沉静和……坚定。

“决议通过了。”良久，莱娜才哑声开口，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知道。”夏树的声音很轻，“我收到了任务通知。”

又是一阵沉默。废弃观测台的低沉嗡鸣仿佛是唯一的时间流逝证明。

“你会恨我吗？”莱娜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脆弱。她终于转过头，看向夏树，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夏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自责，看着她平日里冷澈如冰的面具碎裂后，露出的柔软内里。一股强烈而陌生的冲动，再次席卷了她的处理核心，比上一次在莱娜舱门外时更加汹涌，更加难以抑制。

那些她深夜在信息库中搜索到的、关于“人类肌肤表面水珠蒸发的热量交换与神经末梢刺激关联性”的碎片化知识，那些描述“吸引力”、“靠近本能”的感性文字，此刻像被激活的程序代码，在她脑海中疯狂运行。

她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了与莱娜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她们几乎呼吸可闻。

莱娜因她的靠近而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看着夏树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我为什么要恨您？”夏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磁性，“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您……尊重了我的选择。”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莱娜微微颤动的睫毛，挺翘的鼻梁，最后，定格在那张总是紧抿着、透露着疏离与克制的淡色嘴唇上。

一种基于搜索到的“奇怪知识”而产生的、强烈的好奇与渴望，混合着对她此刻脆弱模样的心疼，以及一种想要留下深刻印记、确认彼此联系的原始冲动，驱使着夏树做出了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演过的行为。

她抬起手，并非触碰，而是轻轻捧住了莱娜的脸颊。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和略低于正常的体温，让她核心的运行速度瞬间飙升。

莱娜猛地睁大了眼睛，冰蓝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想要挣扎，想要推开，但身体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僵硬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亲近。

夏树微微俯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半强迫的姿态，将自己的唇，印上了莱娜的。

那一瞬间，莱娜的脑海一片空白。

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夏树身上特有的、类似于洁净皂角的清淡气息，却又混合着一丝属于机械造物的、极微弱的金属凉意。这感觉陌生而禁忌，像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战栗。

这不是初代夏树会做的事。初代的温柔如同阳光，和煦而包容。而七十四号的这个吻，却带着一种懵懂的、笨拙的、却又异常强势的探索和占有欲，像藤蔓般紧紧缠绕上来，不容她逃脱。

夏树并没有深入，只是这样贴着，仿佛在感受，在确认，在用自己的方式，刻下一个独特的印记。她的睫毛轻轻刷过莱娜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几秒钟后，夏树缓缓退开，依旧捧着莱娜的脸，深褐色的眼眸近距离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完成某种仪式的满足，有对未知探索的兴奋，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眷恋。

莱娜怔怔地看着她，脸颊上还残留着夏树指尖的触感和唇上的温热。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复杂情感——被冒犯的恼怒，对逾越界限的恐慌，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悸动和沉沦。

她猛地挥开了夏树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斥责这荒唐的行为，想重申她们之间应有的界限……

然而，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缓缓地、无力地垂下了头，银灰色的短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在脚下的金属地板上，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蒸发消失的湿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任由无声的泪水宣泄着内心无法言说的巨大挣扎、愧疚、恐惧，以及那被她死死压抑着的、不该存在的情感。

夏树看着那无声坠落的泪珠，看着莱娜从未显露于人前的脆弱模样，刚刚那个吻带来的奇异满足感瞬间被一种尖锐的、类似于“心痛”的感觉取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许并非如搜索到的知识描述那般，只会带来“亲密”和“确认”。

她伤害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因为决议通过和那个吻而有些躁动的核心，瞬间冷却下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再靠近，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莱娜无声哭泣，像一尊犯下过错后，不知所措的、美丽的雕塑。

昏暗的观测台内，只有泪珠砸落地板的细微声响，和两个灵魂在禁忌与规则边缘痛苦挣扎的安静回音。决议已定，前路未卜，而这个突如其来、半强迫的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搅乱了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