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甲拖着彩发往巷子另一端逃跑,其余跟班跟在后面逃命似的连滚带爬。巷子里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就只剩习习晚风和微醺夜色,以及上帝精心雕琢的两道身影。
巷子很窄,千刑抱臂靠在墙边,离斜对面的奚枕月也不到两步之远。
也不知是不是脱下了白大褂的缘故,千刑觉得眼前这个人比几天前更瘦了。
“没事吧?”他的嗓音低沉。
“嗯。”奚枕月抬眸,倒不是为了看清千刑的面容,而是在他的衣袖处搜寻着什么。没见着那个让他敏感的东西,他才又开口道,“你流血了。”
千刑抬臂一看,原来小臂被那帮人用小刀划了道口子,正沿着轮廓蜿蜿蜒蜒渗着血。他换了只手挡在外面,把血迹隐藏在两人视线之外,虽然其他地方也有一些擦伤,但他浑然不觉。
“欠了多少?”他问。
奚枕月垂眸,不答。
“15万?”千刑猜的是那小孩家属要的精神补偿费数额。
奚枕月别过视线,看着巷口失温的夕阳被夜幕一点一点吞噬。
一道身影冒然闯入狭小的画面之中。
“千哥!”
牟子恩三步并作两步朝巷子里走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千刑臂上的擦伤,一阵错愕之后才看向一旁缩在墙边的奚枕月。
“嚯,这黑心医生还挺能打?敢动我千哥,看老子不收拾你!”牟子恩摩拳擦掌,挥起拳头正对奚枕月。
“咳。”千刑出声制止。待牟子恩收了手,才低声道,“你们先玩,我有事。”
也不知这话让牟子恩联想到了什么,他拍了拍千刑肩膀,意味深长一笑,“行,夜不归宿记得通知我一声。”
牟子恩大摇大摆离去,巷子里的空气一点一点清冷下来。
奚枕月对任何事情绝口不提,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千刑无奈,放缓语气说,“我饿了,先吃饭。我请。”
来天陵也没几天,之前去玩都是牟子恩做的攻略。此刻千刑对着手机,划着附近的美食推荐,看来看去各家吹捧方式五花八门,惹得人眼花缭乱。他不耐烦,随便找了一家最近的餐厅,带着奚枕月过去了。
餐桌两端都有线上点单的二维码,千刑点了6个菜,奚枕月却无动于衷。
千刑以为奚枕月不会用线上点单,一边沏茶一边说,“手机,扫码。”
奚枕月依旧坐姿端正,屏着呼吸,指尖轻轻摩挲着衣物布料,说,“没电了。”
千刑才想起来早在几天前这人手机就已经关机了,啧了一声道,“想吃什么,我点。”
奚枕月微微吸了一口气,餐厅里菜肴的味道涌进鼻腔,填满五感,他却有些难受。
“你点吧,我不饿。”
也不知道是因为关系不熟故作矜持还是怎么,反正千刑是饿了。他也没管那么多,加了几道菜就直接下单了。
餐厅的灯光是暖色的,亮度很足,光点披在对面人身上,投射出来的光影衬得五官更加精致立体,骨感清朗,杂糅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美。也许是皮肤白的缘故,使他本就清冷的眉目间增添几分疏离感,却也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柔。
千刑一时半会忘了移开视线,注意到他鼻梁上还是那副圆框眼镜,以及嘴角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服务员上了菜,奚枕月盯着面前的餐具,迟迟没有动静。
菜肴诱人的香味让千刑顾不上客套,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吃了几口才发现对面奚枕月的异常。
“不合口味?”
“没有。”
奚枕月这才学着千刑刚才沏茶的样子往自己杯子里倒茶,倒的不多,只有一小口。他拿起茶杯,迟疑的抿了一点。
喉结微微滚动,他感觉咽下的这一小口茶竟如同汹涌的浪潮席卷而来,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奚枕月猝然起身,根本顾不上千刑的错愕,直奔洗手间。
明朗的灯光下只剩千刑一个人的投影。
千刑只觉得之前那句“我请”说的已经足够大声让奚枕月听见了,况且一个手机没电的人能怎么买单。他看着对面叠放的整整齐齐只拿了一只茶杯出来的餐具,想了想起身也跟去洗手间。
“咳咳、咳……”
奚枕月双手撑着盥洗池,咳的撕心裂肺,脸颊涨红。他似乎在试图把刚才咽下去的那点茶吐出来,但咳了半天换来的只是一阵阵干呕。
千刑侧身倚在门边,静静的看着这幅不知是凄美还是凄惨的画面。
直到咳嗽声渐渐变成急促的喘息,奚枕月摘下眼镜开了水,接一捧覆在脸上,滚烫的温度才缓缓消散。
千刑瞥到镜子里那双眸子清澈灵动,像小鹿一样潋滟撩人,纯净无害。弯弯的睫毛间扑腾着氤氲水汽,看起来楚楚可怜。
让人怎么也无法跟“案底”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没事吧。”他问。
奚枕月戴好眼镜,与千刑擦肩而过的瞬间淡淡“嗯”了一声。
这顿饭显然是吃不成了,千刑在前台借了只充电宝扔给奚枕月,“联系方式加一下。”
奚枕月接过充电宝,却没有拿出手机,眼睛一直盯着地上某个点,迟钝片刻才说,“我忘了。”
“呵,”千刑暗自好笑,“没事,我记得。”
从院长那里要来到号码他可是记忆犹新。千刑信口就念出了那串号码,一字不错。
奚枕月抿唇,眸子出卖了心跳,一闪一闪的。他将充电宝塞回千刑手中,一字一句清晰道,“谢谢,我不需要。”
千刑早就料到这人会趁着他还充电宝的工夫逃跑。果然,从店里出来时只能看到穿行在路上的月色,以及照不出半个人影的街灯。
他打开屏幕,给甘小冬发了句[再说吧]。
千刑在天陵逍遥了多久,千珙在千鹰就担忧了多久。
小檀目睹着不识时务的雄麒贺总三番五次的往千队办公室跑,这不,又被赶出来了。
“贺总慢走。”小檀毕恭毕敬鞠了个躬。
“他回消息了吗?”千珙坐在办公桌前,撑着额角翻看文件,神情略显疲惫。
“还没有,要不我再给他发一个。”小檀忙不迭拿出手机,切到与千刑的聊天页面。在屏幕上戳了两下后尴尬道,“千队,我好像被拉黑了。”
千珙也不是没有料到,轻叹一声道,“算了。”
小檀感觉他们千队自从弟弟失踪以后就浑身散发着低气压,正思索要不要讲点笑话活跃活跃气氛,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
“郎副好!”小檀看到了救星,连忙起身问好。
这位郎副皮肤白净,制服平平整整,个头虽不算特别高挑,身手却厉害,队里称他“千鹰捕手”。
“千队,有线索了。”郎勐将一叠文件递给千珙,其中最上面的是一张餐厅的照片。
他刚从天陵处理完“『末日眼泪』事件”回来,千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线索”是什么,问道,“很棘手吗?需不需要多派点人手?”
“不用,就一小孩儿想吃冰淇淋被骂,眼泪把暑假作业烧了。”郎勐轻描淡写,随后将那张照片调成正对千珙的方向,“我看见千刑了。”
一听到千刑,千珙眼底的倦意瞬间消散。目光在照片上紧锁,隐约从玻璃窗内看到了弟弟的身影。
没事就好。他这么想着,一口气还没松下来,余光不小心瞟到照片上坐在千刑对面那个人的脸,霎时间心弦一紧,瞳孔微缩。
小檀眼尖,一下就注意到千珙的不对劲。
“怎么了千队?”
所谓异常也只不过在瞬息之间。千珙立刻敛住情绪,对郎勐说,“辛苦了。”
失踪人口此刻坐着网约车正在去KTV的路上,手机屏幕熄了又亮。
他正在思索要不要把甘小冬一起拉黑。
到了目的地,千刑打开手机准备支付,看到了甘某仅凭一己之力轰炸出的99 ,索性屏蔽了该联系人。
不用看都知道,他又在给奚医生讲好话了。
不是不想帮,是你奚医生拒绝交流。
下了车就看到牟子恩站在大楼前左右踱步。牟子恩注意到那高挑挺拔的身影,连连招手,“千哥!就等你了!”
包厢里热闹非凡,余音绕梁,年轻的男女在杯盘狼藉的大理石桌前摇晃着身体,放声唱歌。这些人是牟子恩校外的朋友,千刑认识,但不熟。他坐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沉浸于手机的世界。
关注的视频号没更新,热点新闻基本都是娱乐八卦。黑名单上的几个名字安静的挣扎在消息列表最底端,等待着在更多消息的纷至沓来中淹没,最后遗忘。
有点想办公室的沙发了。
旋转灯的霓虹宛若糖纸一样洒在千刑身上,牟子恩一屁股坐在千刑身旁,搂住他的脖子,“千哥,咱们唱一个!”
这首歌是牟子恩点的,千刑听过,但不是他喜欢的风格。
“没空。”他说。
“怎么,谈对象啦?”牟子恩此刻情绪正高涨,一时间忘了把话筒移开。全场听到这句话,瞬间围上来起哄。
以往说到千哥,他们都不屑于把情感和这位联系在一起。谁没听过人家在这种信息时代还能做到一个星期收情书数十封的封神传闻,结果三年过去了,这哥身边除了个直男牟子恩,能待一起超过两天的,半个人都没有。
千刑推开始作俑者牟子恩,去包厢外吹晚风清静清静了。
今晚的夜空格外晴朗明净,一闪一闪的荧星缀在夜幕里,用沉默窃窃私语。
今夜的天陵仿佛与十二年前的梵州共享着同一片星空,云霞里的萤火虫万里迢迢前来相聚,赴约这场银河宴席。
它们相隔万里,却并不孤独。
星星还在眨眼,眨着眨着,眨出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千刑立刻从浮想中夺回理智,打开手机订了张回津芜的机票。
回到酒店的时候,牟子恩兴冲冲的跟千刑讲述明天的安排,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千刑难得钻了个空隙插话,“明天没空。”
牟子恩一听,先入为主的以为是他忙着谈恋爱了,咧嘴一笑,“千哥,有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我啊。”
千刑单手拖着行李箱游刃有余,早晨的天光已经带着一寸锋芒,洒在露出一截的小臂上,泛血的刀口被白皙皮肤衬得格外耀眼。
距离航班起飞还有不到半小时,他突然没那么想回去了。果然睡一觉前后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穿过了云衢万里,再抬眼就是那幢再熟悉不过的千鹰大楼。
千珙上一秒听说小檀在楼下看到他弟时明明还特别开心,但下一秒真人出现在办公室时就瞬间凛若冰霜。
“你这几天都去哪了?”千珙问。
千刑假装沉迷手机没听见,往沙发上潇洒一横。
千珙早就习惯了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随手拿过一叠纸盖住那张餐厅的照片,不动声色问,“和你一起的除了你同学还有谁啊?”
千刑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冷冰冰的说了句,“我又没犯法。”
千珙知道这样的交流方式十分无效,索性把办公室让给了千刑,自己拿着一摞夹着照片的文件出去了。
其实办公室里除了千刑还有一个小檀。只是俩人把气氛搞得就差结冰,他一个助理在旁边也不敢吱声。
现在好了,办公室里虽然人是少了,气温却回升了不少。
小檀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对千刑说,“别看你哥这样,这几天他可担心你了。”
千刑本来以为他哥人走了可以稍微清静一点,没想到转眼又听到名儿,心里更烦了,索性就不回答,让这话题自生自灭。
果然接下来几十秒小檀就没声了。
倒不是因为冷场,只是他看见千队前脚刚走出门后脚就给他发了条消息。
[小檀,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帮我问问他和照片上那个人的关系]
小檀连忙回了句[我尽量],却发现这个忙帮起来真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几乎同时,千刑开口道,“你想个办法,让他弄到旧案记录。”
小檀哭笑不得,“我说你们兄弟俩,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把我挤中间为难我。”
千刑斩钉截铁,“不能。”
“都说的人话,怎么不能啊?”
“代沟,说不通。”
小檀刚想反驳,转念掐指一算,三岁一代沟,这都俩代沟了。
不过代沟毕竟隔不开血缘。晚上回来的时候,千珙放了一袋处理伤口的药在茶几抽屉里——离千刑最喜欢坐的位置最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