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打算管任何事了,监控依旧毫无波动,他躺倒,闭眼,一股莫大的轻松感袭来,并着被褥的包裹感,他只觉得想让这一刻永远下去。
脑中的昏沉如一缕烟雾,悄然飘离,而他也悄然睡去。
梦里,斑驳陆离的色块中堆满了意象,翻覆奔涌如水,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至最后,一切都化作一片混沌,而他又在混沌中睡去,就这样,他在混沌中挣扎着挥动手脚,逐渐无力,最后意识幻灭。
而当他再醒来时,却是在一处不见尽头的长路,天空被阴云遮盖,四周也氤氲盈雾,那路边的灌木,也从云雾中探出欲擒故纵的手脚来。
而秦澈就在大路上,不知为什么地走着,仿佛冥冥中有信念告诉他要往前走,要一直走,直到骨血耗尽,直到血肉成空。
一路上无比单调,只有沙石泥土和云雾及那些“手脚”,可是他不能离开路,尽管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跑到那云雾中探索,可他就是没有行动,就那样一直走,仿佛有什么指引他。
走了许久,路程像拉伸一样形变过去。他看到前面有人,是两个中老年人,他俩站在树下,似乎在等什么人。
秦澈停步发问:“你们在等我吗?”
其中一人却问同伴:“这是戈多么?”而后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对话。他们怀疑,思索,释然,进而又怀疑,思索,释然,于是秦澈转身离开,又走向远方,仿佛有人指引他,仿佛那里有什么希望。二人没有阻拦,只是继续讨论着他是不是戈多。
前路依旧是那样的渺茫不见尽头,他一直走,直到汗水浸湿了衣服,直到汗水化成了雾汽,惨然飘向那白色的障壁。然而被风一吹,它们又被迫回到了秦澈身上,于是激起了皮肉来颤抖,仿佛在向那白色障壁做最恶毒的诅咒。
鞋底的沙砾,在地上不停摩擦着,不见这苦难的尽头。它不断与大地亲吻,拥抱,耳鬓厮磨,却又不得不一次次离开,回归,仿佛明灭的烛火,不见幻灭,也不见稳定。故而,它终于在此刻发出了那令人牙酸的,发自灵魂的绝望哭嚎,此时不哭,便不再有下次,不再能哭嚎。然而,秦澈却并不闻得它的哭嚎,他只自顾自地走,越过一个又一个不见尽头的时刻。
终于,当哭嚎被当泪水流干,当流干被流干,在秦澈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屋,门口有老人在喝水,可是碗里并没有水,其实连碗也没有,但他依旧那么喝着,进而感到酣畅,似乎还带着甘甜。
秦澈驻足门前,老人停下喝水的动作,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没人率先开口,无聊于是从二人毛孔中爬出,又钻入对方的毛孔,就在水快要流干时,他发笑,而后问:“老人家,可以借我些水喝吗?”
老人转了转那深眍浊黄的眼睛,便用砂纸摩擦般的声音道:“水么?这里原本有很多水的,现在只剩我碗里的了。”说着,便递过那碗,然而其实无物。
秦澈接过碗,大口畅饮,仿佛真的有甘甜清冽的水下肚,让他酣足。见此,老人点点头,敲敲门,门便兀自开了,然而里面是漆黑一片,秦澈疑惑,未敢进入,老人也没有动作,只是那么看着,进而又夺回自己的碗,开始喝水。
秦澈觉得自己的喉舌发干,欲要开口问为什么空无一物,却在开口前被老人喝退。门大力关上,不知是何人所为,然而老人连水也不喝了,就那样瞪着眼睛看着秦澈,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秦澈骇然,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又在老人的注视下,继续走向远方。这次不再有什么老人或房子,有的只是空无一物,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停下脚步,纵然那指引感愈发强烈,可秦澈也已经发觉此处充盈着不可信的希望。他腿酸脑胀,只觉得天旋地转,当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迷迷糊糊地转了几圈了。
秦澈向左右看,究竟哪一条是来时的路?无论哪一条,都与感觉中的那条有出入,所以,是谁偷了他的路?秦澈摇移不定,但最终还是做出选择,迈出脚步,然而,这一步也不再踏在那沙土地上,不再给予鞋底泥沙哭嚎的机会,他径直坠入不可知的虚空。
秦澈惊醒,房间里的光线说明现在又到了晚上了,可是这并没有意义。他伸了个懒腰。
映入眼帘是那依旧开着的电视,里面的监控画面没有什么异样,唯一有的变化就是那山上的冰块又融化了,水好似烛泪,莹润而凝滞,那真的是水么?其实秦澈并不知道。
他一觉醒来,却依旧头昏脑涨,可是他并未发烧,或许是刚才那梦境的缘故吧。不过至少现在他不大困了。
秦澈完全坐起,微微一思索,似乎他们从未去过那片山上看过,其一是庭院外不知有何物,虽然那只是一片荒野,可是那毕竟是在庭院之外,大楼之外,并不是一个带有分明界限的地界,而且更加广阔无垠,谁知道呢……
看着监控,秦澈想得出神,不过水还未褪,他并不能贸然进入那片浑浊水域,他忽然想到,或许世界上有那么有个孩子,生活在破败积水的城区,就面对着这样的污水,然而不想秦澈自己这样孤独,他能够享受秦澈而今遥不可及的苦难与爱恨,而且他是个孩子,他还能跑进父母的怀抱,当然,如果有的话。
秦澈下了床,走到客厅,四下一望,眼光定格在茶几上。那黑色人像依旧静止着,虽然只有轮廓与深黑,但秦澈强烈地感觉它正张牙舞爪,然而不再发出那样不可制止的吼叫了。
秦澈闲得不行,或许他该找些事情做?鬼使神差地,他跨出了大门,然而又停住了。现在真的该出去么?他能去哪?想着,他眼光投向了未发掘的黑暗深处,或许别的房间可以尝试着探索探索?
他摸着墙壁不断行进,终于触摸到一块铁门,上面的塑料膜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辽阔山谷之间悬聚着群云,萧瑟寒风棱角明晰,正冷峻地切过这片天地,秦澈于是觉得冷而清明。
远处一辆白色本田驶过,秦澈一阵惊异,他回来了!他回家了?然而下一秒,狂风将他吹回大楼,而门被贴上了“维修”标识,任凭秦澈如何操作都无法打开。
他在黑暗中叹息,于是有无物自叹息中诞生,狂奔向更黑暗处。
他继续走,沿着声音的足迹,虽然它并没有足迹。
这次的空白很大,他几乎走了百来阶台阶才又遇到新门,然而门紧闭着,也无法打开。
秦澈原路返回。
光亮处,他伸头向楼下看去,污水依旧静静流积此处,没有半点涟漪,没有半分消去。
他开始接受有什么东西存在,就像那被收于纸内的人形与每时每刻他从脑海中幻想出来的活物,然而他不能允许它们留在身边,虚假之物只有逃离才能不被证明不存在。
他又回到了那个厨房,里面的墙皮已经剥落殆尽,地上立起了一块“正在施工”的牌子。原被褥处,有了一床新被褥,他探手一摸,还存着温热,似乎施温者还未走远。
他下意识地猛然站起,随即意识到,他该大喊了,于是他狂呼梁乐的名字,又是由内到外,各处回荡着声波与无物的嘲笑,它们嘲笑秦澈行为的戏剧性。于是,在空旷中孕育出虚无来,又逃向不可知深处。
满地的粉尘使得他每一次落脚都感受到凹凸不平,他又想来小时候和家人爬山,他又想起来爷爷去世后的那个清明。
窗户外清冷的空气,混合着熟悉的毒苦味梦魇般纠缠着他的魂灵,他又想起了梁乐,他回来了对吧?不然那温热是谁的?那被褥是谁的?
他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一天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如果可以,他想和梁乐一起,他们吃了太多苦,他想,他回去后便不去追求或抱怨什么了,他只要好好享受生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们还在那个世界活着。
他想再喝一次冰镇可乐,再在篮球场上和朋友们打一次篮球,再在学校操场上和同学们举办一次本来不喜欢的活动,不为别的,只为他曾经那样活着,只为他曾经来到这了。
随即一阵莫大的虚无感袭来,他的脑海里,曾经的那美好,而今也不断被扭曲为:孤零零的篮球,灯光下无人的篮球场,人去楼空的教学楼,无人再至的操场。
翻开被褥,底下只有地板,那温热散得很快,这次便已微不可察了。他忽然想到一个点子,随即回房去了一张纸,写上了:“梁乐,是你回来了吗?如果不是梁乐,那么陌生的迷失者你好!;)我在出门右拐第一个房间里,或许你能在那遇到我,两个人相互扶持,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多了,不是么?期待你的光临!”
他轻轻将之放在被褥下,并露出一角,其上还做了醒目标识,希望这能使他获得一个新伴。梁乐不大可能回来了,如果他回来了,为什么不找自己呢?毕竟他知道自己极大可能在那个房间里。
秦澈于是出了门,脚步沉重,心中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