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啊,以后阿妹的名字就改叫清野。”罗庆泽摘下头顶上的帽子,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汗水,对儿子义正词严地说明,“这是我和你叔伯求来的名字,你这几天有空,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时间,把户口上的名字改好。”
听这新名字的发音,着实颇为忌讳,罗天平欲言又止几回。
扭头看了下身旁的妻子,也十分不解的模样,他回过头犹豫不决:“阿爸,你确定要给清钰改名?
“这名字是要跟她一辈子的,要是改了名字,那她以后的人生怎么办?
“她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将来还不是要改。”
见儿子疑惑,罗庆泽对此语重心长:
“我也无能为力,只能保佑她度过这次难关,但她以后还有什么劫难,我就不一定能帮得上了。
“这次挺过去了,阿妹以后还有一次劫难,我算出来是快成年的时候,但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阿平……”曹秀萍蹙着眉紧抓他的胳膊,又看了眼丈夫怀中才一岁的儿子,忧心忡忡,“改吧,清钰这个名字可能她压不住,就听爸的。”
“清野……听哩就像‘请爺’。”罗天平对妻子摇头,表示不理解,“她都压不住钰字,怎么可能压得住这么大的名字。”
见儿子似乎不同意改名的事,罗庆泽撂下手中的器具,咳嗽了声,将喉咙里的瘀血吐到一边,音量拔高了不少:
“天平啊,记住,她从今往后都叫清野,再听起来像‘营老爷’,也必须给她取这个名字!”
目睹儿子的诧异,罗庆泽一脸正色地补充:“这是算出来的命数,她的人生就需要这么大的名字去镇压邪祟,她才有可能活的更久。
“她都已经长到了五岁,都已经这么大了,慢慢开始有自己的思想了,她就算是人了。
“如果她在秀萍肚子里就走了,改不改名字都无所谓,但她现在有了人形,就该给她属于自己的人名。”
听到父亲铿锵有力的劝解,罗天平也只能连连答应。
然而给孩子重新改名字的事情,一家人经过商讨,再结合罗庆泽的卜算,便定在了孩子今天生日的十天后。
燥热的天气耐不住郁闷的情愫,梨树下的蝉鸣却在肆意地叫嚣它那短暂的生命力。
而这个重新改名的女孩,这一次,彻底真真正正地重获了属于自己的新名字——罗清野。
“阿公——阿嫲,阿公在哪里?”刚小学二年级毕业,一放假就被父亲送回老家,随地丢下书包,罗清野一蹦一跳地出现在林秀清面前,缺着门牙询问。
这脱落的门牙说话漏风,还是她前不久跟同村的男孩儿打架斗殴造成的。
院里的清风徐来,拂面掀起了林秀清的白发。
老妇人坐在小板凳上剥豆角,只听到罗清野的声音传来,甚至一进门就只询问她阿公的去处。
她手中忙碌的活一刻也没停下,直起腰,换了只脚撑着粗糙的水泥地,却头也没抬,对这个蹲在她身旁的孙女敷衍吭声。
用余光看到这个自从改名后就变得调皮的孙女,林秀清没给好脸色地回复:“你阿公在后山,阿鹏跟不跟你一起回来,等下我好带他去街上买吃的。”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被阿嫲针对,罗清野还是咧开嘴角故作坚强:“弟弟他要跟妈妈,只有我回来。”
“去找你阿公,别来找我。”林秀清拿着一把豆角冲她打发道,“人就小小,麻烦就多多。
“也不知道你这是遗传谁,给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烦……去去去,看咩看,阿嫲忙没空理睬你。”
“好……”被她气汹汹地轰出来,罗清野瑟缩一颤,没敢声张,只能像只哈巴狗夹着尾巴讪讪逃跑。
看到老家的亲戚熟人对自己打招呼,可她一句都没回应,撒丫子就往远处的山上跑去。
委屈得一路狂奔到自家后山,看到日益消瘦的爷爷,正扛着锄头往下山的方向走来,罗清野目睹他惊喜的笑脸,猛地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哦哟,阿妹,莫哭莫哭。”看着红鼻子的孙女泪眼汪汪,罗庆泽放下手中的锄头,一把抱起她,费劲掂量了下,搂在怀里好声安慰,“来,阿公抱。
“阿妹,读书好不好玩啊,等下吃好饭,要不要陪阿公看电视。”
被阿公满是老茧又粗粝的手指——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刚一点头,就想到自己是被奶奶轰出来的,罗清野搂着他脖颈,小声呜咽:“阿公,阿嫲她不亲(近)我,是不是我不好,她只亲(近)弟弟……”
望着远处火烧云的黄昏,罗庆泽将深远的目光投回孙女身上,只言片语也说不清——老伴不太喜欢她的理由。
听到她说林秀清只喜欢她的弟弟罗俊鹏,他立马正声解释:“阿妹,阿嫲没有不亲(近)你,是你长大了,弟弟还小哩。
“你小的时候,阿嫲日日都有亲(近)你。你长大了,比阿鹏提前先感受到阿嫲的爱,现在就该让着弟弟了对不对?”
听着爷爷温声细语地安抚,罗清野却似懂非懂,点点头回应:“好……那弟弟他不在这里的时候,也要让着弟弟吗?”
被思想尚不成熟的小孩子质问,罗庆泽先是一愣,轻轻放下怀里的孙女,牵起她的手后,趁机缓了口气,随后放声大笑:“我们回去跟你阿嫲讲讲这个问题,看她能拿出什么主意。
“我们阿妹啊,从小就聪明——好!阿公帮你去阿嫲那里讨回个公道。”
虽然阿公这样对她安慰,可一顿晚饭过后,罗清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电视里的孙悟空翻山倒海,本领高强,也对此崇拜不已:“阿公,我什么时候也能学会七十二变?
“我想飞,想要在天上和大圣一样翻跟头。”
听着孙女天马行空的幻想,罗庆泽一边给她编辫子,一边笑得乐不可支:“阿妹,你除了这些,就没想过陪阿公做法事吗?做法事也是一种本领啊。”
“我不要。”小阿妹晃了晃脑袋,毫不犹豫拒绝,“我也想变成别人的样子,也想会飞,这样我就可以小小的也能挣钱,给阿公买最好的药治病。”
被懂事的孙女惦记,为她绑好小辫子,他搂着好不容易从早产儿长大成如今六七岁模样的她,却对她说过的话哭笑不得:“阿公好好的呢,这点病算不了什么。
“阿妹,如果阿公没生病,那你真正想学什么?将来啊,阿公想办法给你实现。”
看着曾经壮实健康的阿公,被病痛折磨成了如今枯瘦如柴的模样,罗清野还是摇头回答:“我不要,我就要阿公一辈子都身体健康。
“阿公的脸都瘦了好多……”
罗庆泽只是笑笑不说话,结果没忍住,剧烈的咳嗽呛得肺部疼痛难忍。
放下怀里的孙女,他别过头,捂着嘴干咳,生怕把自身奇怪的病传染给曾死里逃生过的孩子。
见到爷爷一脸难受,罗清野拍着他的后背,慌忙道:“阿公!那我想当医生,医生可以给阿公治病,以后我也可以!”
“好好好。”站起身远离,罗庆泽背过身,不敢把咽喉中的血味儿当着孩子的面吐出来。
目送阿公去外边吐痰,罗清野虽然很担忧,可他刚才抬手不让自己出去的举动,分明就是表示不用担心。
坐回小板凳,她忧心忡忡地望着电视机上的大圣,抱起双拳,闭上眼虔诚地对他许愿,希望自己的爷爷能够好好活下去。
春去秋来,梨花却不再盛开。
院子里的花树不再开花结果了,只留下枯黄的枝叶迎风凋零。
一场意外带走了老人尚且安康的寿命。
冬日的寒风将他送往遥远的天际,摇身一变,变成了夜空中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星。
罗庆泽因病而走的这年,罗清野只有十岁。
而他什么都没留下给她,却又似乎留下了许多令她在意的其他东西。
目睹送葬的队伍人山人海,其中还有不是亲戚的陌生人。
默默走在人群中最前边的位置,她牵着六岁弟弟罗俊鹏的手,扭头看了眼那个跟在队伍末尾的小女孩。
那个一脸呆滞的小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在看她。
比她个子高的小女孩缓缓抬起头,却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她。
罗清野又瞟了眼她的父亲,除了比自己的父亲好看,甚至更高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随便扫了一下,就被母亲强行扭回头,小声叮嘱她不要到处乱看。
悻悻撇回视线,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套着的白色孝衣,里边穿的衣服,还是阿公前不久买给她的小裙子。
直到亲眼目睹放着阿公遗体的棺材,被大伯他们缓缓抬下刚翻出来的坑里,罗清野这才恍然大悟,却也只敢压低声音抽噎。
因为在他们这的习俗里,孩子是不能当着面对逝去的长辈哭泣的,这会让他们不放心去往“那边的世界”的。
“莫哭莫哭。”跟爷爷音色相似的父亲,低头察觉到她的眼泪,立马弯下腰为她抹去,“阿公还没走哩,阿妹莫哭。”
感受到粗糙的手心,她怔怔地抬起头,却从泪眼婆娑的瞳孔中,看到的是父亲的身影。
一想到爷爷不能再为她唱童谣,无法教她如何学会做法事,甚至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声音,感知不到他那粗糙的手心在脸颊上刺挠。
强忍了一路的罗清野还是没能忍住,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一刻不停地哭泣。
低头看着碗里的饭菜味如嚼蜡,身旁那个一脸呆滞的女孩子,也只是毫无表情地对她打量。
看到对方竟然跟自己长得很相像,罗清野对她愤愤不平地宣泄,用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怒骂:“看咩看!没看过人哭吗!”
身旁被邀请而来的小女孩,怔怔对她摇头晃脑,却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
被同龄人瞪了一眼,她也没生气,依旧脸色淡漠地打量其他人。
见自己被无视,罗清野握紧拳头就要往她的脸上砸去,极其讨厌这个眼睛和自己长得像的高个子。
结果拳头还没挥出去,脑海里就有一股声音对自己训斥,听起来就像是爷爷的声音。
在大人们紧张地跑上来之前,她立马收起拳头,对这个陌生女孩气愤道:“我不要跟你坐在一起!你不走开我走开!”
话音刚落,罗清野就抱着碗筷,下了地后撒丫子跑到父母在的大人们那一桌。
她赌气地挤在父亲身旁的长板凳上,对这一桌子饭菜,毫不客气撅着嘴冷哼。
“阿妹,回到小孩那一桌。”罗天平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肩膀,温声细语,“这里是大人的位置,你要跟着弟弟一起。”
“我不要。”她扭头瞪了眼父亲,鼻子翘的老高,“我旁边坐的那个——她长得跟我一样,我不喜欢。”
从女儿指着的方向将目光寻去,罗天平就看到那个大老远从余杭赶来的小女孩,正是父亲生前曾为她做过法事的高家那位的女儿。
可那孩子的长相,顶多就是跟自己女儿眉眼十分相像,算不上哪里一模一样。
他只当是罗清野闹脾气,所以还是温声请她回自己的座位。
好声好气送走后,这才跟同桌的兄弟叔父们商量以后老宅分家的事情。
被父亲像小鸡仔似的撵走,当事人憋屈得嘴巴撅得更高了。
奈何没了能帮她说话的爷爷,她也只能悻悻端着碗筷,又回了那个令自己讨厌的地方。
暗戳戳嘟囔几句,却只能对着碗里的饭菜撒气。
一想到阿公曾对她说过——不能浪费粮食。
罗清野甩手放下筷子,抄起手边的调羹,一个劲儿地将碗里的青菜塞进嘴里咀嚼,眉头微蹙,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用袖子蹭了蹭鼻子,味如嚼蜡般咽了下去。
“唉——这才懂事嘛。”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罗老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内。
“阿妹,要乖,到了明日卯时,阿公就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和阿鹏,阿公……”
话音未落,一道光芒涌入心口,他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四周,静了。
“阿公……?”罗清野疑惑地抬头望去,却再也听不见那道熟悉的声音。
回应她的,只有窗外蟋蟀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