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林间的雨水倾盆而下,一刻不停地冲刷着泥泞的红土地,灌木丛被染得鲜红的露珠,随风雨渗流进山林小道上。
溽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嗅觉的怪味,即便被淅沥小雨掩埋了不少,也还是难闻到无法言喻。
就像是卫生间里没被冲干净的粪便,被空气氧化分解后嵌入狭小的空间里。
于杂草堆中一处丢弃的红色行李箱,上边贴的贴纸早已破旧不堪,不知因何原因被人为破坏,半掩半开。
破旧掉色的行李箱上方,有块蓝带挂脖的工牌,赫然被雨滴震得滑落,从歪斜的盖板上,顺势跌落在了草丛中,发出“哒”的一声闷响。
工牌上的姓名,已经被溅起的泥土遮盖了两处字体,就连小小的一块半身照,都被肮脏的水渍渗透覆盖。
反光的透明薄膜上,透露着没被泥点子掩盖住这个人丢弃的证件上的姓氏——“杨”。
而名字的下方,除了显而易见的职位,还有这块工牌打印的时间,正于2025年9月3日。
又急又密的雨水越下越大,彻底将这块工牌震落进旁边的排水沟。
愈发覆水难收的湍流急急带着它,就往倾斜的水沟顺流而下。
与之相隔千里之外的一家工厂宿舍楼里,几平米的地方被几张上下铺单人床拥挤。
只剩一条仅能容纳两条人的过道,和过道尽头用来堆放东西的陈年木桌。
窗外的雨同样倾泻而下,阴沉沉的天气将本就不怎么透光的窗子淹没,而屋内的昏暗,吞噬了躺在床上卧床不起的人。
这人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侧身卧躺着,紧紧裹着被子,唯有露出的脑袋看起来脸色惨白,却睡得面容安详。
她的脚边还有没换洗的衣物,甚至还有些被随意丢放而凌乱的杂物。
老旧的木头桌子上,有一台挤在杂物堆里、巴掌大的电子钟,细微的嘀嗒声跟随显示着此刻时间的屏幕一同闪烁——2026年10月5日,15:36。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电子钟上虚假的表针才跳转一刻,如同被翻页的数字也随之更换,暂时定格在了“7”。
缓慢的时间不断流淌,却以一种诡异的形式逆流而上,随着飞速的嘀嗒响声,被时间刻出裂痕的桌上的电子钟,也陡然间变成了悬挂在墙上的钟表。
而此刻的时间却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逆转的钟表“哒”地一声,又回到了最初顺时针的状态。
同样狭小得只能住下六人的宿舍里,时钟就挂在唯一的一面空白的墙面。
摆放在最外边的上下铺单人床,被床帘遮盖的下铺上,此时也有一位女孩闭目平躺着,身上却只盖了被子的一小块角落。
湿漉漉的头发枕在身后,还没晾好的水渍早已浸湿了脑袋下的枕头,唯有身上的衣服还算得上干燥清爽。
安静的六人寝里只有她一人,或许是没人打搅,这才随意地安然入睡。
卧床之人的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到甚至有些透光,如同冰雪凌冽的长相,却又透露出一股破碎的清冷感。
即便睡着了,她还微微撑着双眼,只是发散的瞳孔却无法聚焦。
不知过了多久,安置在身旁亮起的手机不断弹出消息。
而发送消息的联系人,标着“哥哥”两个字。
屏幕上的几条消息一闪而过:“哥哥给你买了新衣服。”
“等放假你记得试穿给哥哥看。”
“要在学校好好读书知不知道。”
“我们的秘密基地搭建好了,等下回哥哥带你去玩一玩。”
所有来自“哥哥”的消息闪烁过后,便停在了最后一条显示着“爱你”的表情包。
直到消息彻底停止了跳动,手机上的时间也赫然显现——2017年2月7日,18:36。
亮屏一段时间后,手机也渐渐地暗淡无光。
顺着窗外的云雾一同飘到一池深绿色的湖面上方,一群火急火燎赶往事故现场的救援人员,正奋不顾身地跳入深不见底的湖水里。
有位样貌年轻的消防人员全身湿透,拼命游向湖面中心不明生死的溺水者,只为救出因在桥上意外坠落而漂浮许久的小孩。
奋力游向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只见她发白的面部肿胀,甚至早已经呼吸消停。
落水的消防人员见此情况,不由得呼吸一滞,在水中扑棱的动作也渐渐放缓。
等他把那孩子安全送到船上,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面朝底地倒头昏厥过去。
被拔凉的湖水呛住咽喉,就和他原本悬着的心一同沉入湖底,坠入了挥之不去的记忆中。
“哥哥,一定要醒来……”梦里看到的妹妹,却一直呼唤着他的昵称。
目睹她未曾长大的模样,可他根本不想醒来,只想陪同年幼的她一起——走向那个苍白一片的世界里。
直到同事们费尽千辛万苦将他打捞上船,而他的呼吸早就被冰冷的湖水,沉沉地带向远方温热的太阳。
他那双未曾闭上的双眼,微微撑起,直直盯着蔚蓝的天色,扩散的瞳孔也彻底消尽了一切力量。
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还牵扯出淡淡的微笑,仿佛最爱的亲人就在眼前。
他同事拨开手机拨打急救电话的时候,他仿佛从上帝视角,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时间——2023年9月12日。
一家外观破旧的青年旅店,明媚的房间里被阳光洒满金灿灿的光辉,照射得光影一侧的灰尘就像微小的精灵。
灰色的床铺上仰躺着一个人,他的左手内侧却有被什么割出长达十多公分的红口子。
似乎是他才刚自我了结,触目惊心的伤口至今仍血流不止。
被染红的床单早就凝固出发黑的血块,几只苍蝇落在他唇边啃食,双眼微睁的人却无动于衷,任由它们落在身上任何一处。
被安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嗡嗡作响,打来电话的联系人上标着“白月光”。
但铃声也就响了十多秒,很快又销声匿迹在这静悄悄的卧室里。
没过一会儿,那个“白月光”又一次发来消息。只是这次用的是微聊软件。
对面显示的信息,也只不过是冰冷的威胁:“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是公众人物,不可能跟你再有任何瓜葛。
“后会无期。”
对方发完消息停止过后,殊不知当下的人,早就在几分钟前毅然决然地赴死。
听着专门设置的手机铃声彻底消停了,他的耳边终于也能清净了。
只是这盛夏的暖风急急贯耳,吹得人心涣散,被风带走生命力的身体也愈发拔凉。
2028年5月6日,本该去“白月光”的演唱会为对方庆祝生日,结果自己却在他的生日当天,一点眼泪都流不出地含冤而死……
缓缓闭上双眼,本该漆黑一片的眼前,骤然被一道白到刺眼的光芒包裹,将他的身与魂都吞噬殆尽。
鸟叫声静了,车鸣声停了,就连呼吸都悄然无息,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寂寥无形。
被耀眼的万丈光芒沐浴过后,三扇巨大的矩形门看似有形,却实则看不透苍茫的对面有何东西。
而它们就这样直挺挺地赫然屹立在眼前。
由于太过庞大,若不是距离“门”的直径足够远,不然很难把它们联想成是门。
或许在当事人地眼中,也只不过是无法被探知的空白深渊。
每扇门的门口,都有自己独特的介绍。而门的上方,骇然标明了各自的道路。
最左边的门是“生”,中间的是“无”。
最右边的“死”字,则透露着一股阴森森的诡异感。
巨大的行书上,洋洋洒洒地冷然写着:
“生局——投胎转世,灵能轮回。
“死局——抛弃原先的记忆,重回过去的命运。
“无局——尘归尘,土归土。忘却人类的身份,成为无形的一员。”
看不懂其中的意思,突然出现在这的罗清野,抵着下巴,两只眼珠咕噜打转,蹙眉沉思。
正要发出声音,就被身后幽幽的嗓音吓得一哆嗦。
“你也是被人类害死的?”兔头的缝合生物悄然出现,却又用极其阴森又戏谑的笑声冷嘲热讽,“呵呵呵呵……真可怜,让我看看~你的过去是怎么消亡的~”
紧紧盯着眼前怪异的半人半兔,除了缝缝补补的躯干是人类女性的身躯,唯有脑袋是白毛兔子的头部。
罗清野屏息凝神,对牠仔细端详,可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兔头并不是普通的头套,更像是长在对方头上的。
“这里是哪里?”话音刚落,就被兔头奇美拉又是一抬胳膊,又是二扯脸颊,她霎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莲也不知道,莲在这里呆了好久好久~”自称是“莲”的奇美拉,抬起自己那被针线缝合的右胳膊,在罗清野面前挥了挥手,语气极为轻浮。
“那我这样算是死了……?”罗清野深情悲悯,耷拉着脑袋,心中仿佛有根拔不出的针钉在胸口,难受不已。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着装,竟然是临死之前,胡乱套上的黑色长卫衣,和夏天的五分短裤。
明明她还没活够,明明她的身体已经病痛到经不起折腾……
可为什么看起来至亲的亲戚,竟然趁着工厂里的员工都出去放假游玩,将落单的她糟蹋得一无是处。
“别哭嘛,莲最讨厌看见女孩子哭泣了。”兔头奇美拉弯下腰,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女生。
牠用自己长长的兔耳朵,轻轻戳了戳她的发顶,一改刚才的阴翳,温声细语道:“你叫什么名字?该选择你想去的地方了。”
“我想去的地方……”抬手抹去无法擦除的眼泪,罗清野闻言不禁愕然,“我能不去吗,我现在哪也不想去。”
“当然可以!”莲用着轻快的语气表达欣喜,“那你留下来陪着莲,等你想要选择的时候,莲再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谢谢……”她从哽咽的嗓子里扯出一笑,“那你能跟我说说,那三个门是做什么的吗?去我想去的地方,是不是意味着我就真的离开人间了?”
“答案显而易见。”莲蹦着轻快的步伐,身上穿的小裙子也随风飘扬,即便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
牠背着手,轻快地跳跃在无形的空气墙上,明明是脚程,牠却一个跨步飞跃到了半空中,顿足于“生局”两个大字的旁边。
用被缝合好的左胳膊,抬手指了指身后其他的两扇门。
罗清野仰头看向对方,只听闻牠有条不紊地给她解释,回荡在苍茫一片的嗓音甜美又清澈:
“呐!‘生’,就是将你的灵魂抹清过去的记忆,带着新生的执念前往投胎转世的地方。
“‘无’,就是变得跟莲一样——忘掉你是人类,忘掉所有人类的感情,然后在这里给祂们打工!”
听牠这么解释,罗清野还是似懂非懂。
眼见牠把前两个都介绍完了,又慢条斯理地在半空一个大跳跃,就像真的兔子那样,甚至还带旋转的舞姿十分优雅。
一个晃眼,牠就迅速飞到了“死局”大门的一侧。
“‘死’呢,就比较难理解了。”莲的语调轻盈,将其作用娓娓道来,“不是字面上的死亡,而是直面你不敢直面的过去,一次又一次在过去的轮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最后迎接你想要的完美结局~
“不过那样很痛苦就是了。”
“那……一定要选择吗?”她歪头疑惑,看着眼前优雅落地的奇美拉,张着兔嘴说着人话,竟有些怪诞又梦核的美感。
“莲也不知道。但是莲已经选择了‘无’。”牠将自己的过去十分坦白地对她描述,“莲呀,还能稍微记得自己人类时候的身份。
“莲的身体……你看,好讨厌哦。”
牠一边语气怏怏地说着,一边把自己全是伤痕的躯体展示给她看:“真的好讨厌……竟然把莲漂亮的身体用针线缝起来,看起来真难看,莲真的好可怜~”
听着牠的自言自语过于瘆人,罗清野不由得瞪直了眼,瞠目结舌。
原本因牠的诡异而恐惧的内心,也瞬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