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之邻 第9章 习惯了

送走逸逸后，房间里残留的微弱气味和彻底的死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林逸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胃部的钝痛在巨大的空虚感催化下，再次变得尖锐起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还需要最低限度的燃料来维持运转。

他需要离开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沉重回忆的空间。

林逸抓起钥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家”。清晨的街道已经苏醒，行人匆匆，早点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油条在滚油中膨胀的金黄，蒸笼里包子升腾的热气，豆浆浓郁的甜香……

这些平日里或许能勾起一丝食欲的气味，此刻却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他翻江倒海的胃部。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喉咙口发紧。他站在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生意兴隆的早餐店门口，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热气腾腾的景象。

人们满足地吃着，谈笑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正常生活”的温暖烟火气。这场景，与他内心那片冰冷荒芜的废墟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还剩下昨晚给逸逸买猫粮后找回的零钱，足够买一份简单的早餐。

但是……没有意义。

他感觉不到饥饿，只有胃壁被酸液灼烧的痛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吃下去，只会更难受。

那份烟火气，那份属于“活着”的热闹，离他太遥远了。他像一个站在橱窗外的幽灵，只能旁观，无法融入。

林逸在早餐店门口只停留了不到十秒。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眼神空洞，仿佛看到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与他无关的、令人厌烦的障碍物。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准备离开这片不属于他的喧嚣。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恰好挡在了他离开的路径上。

沈憬。

他大概是刚晨跑结束，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勾勒出匀称有力的线条。他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正准备扫码点单，目光却在不经意抬头的瞬间，凝固在了林逸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

沈憬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在看到林逸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林逸脸上那种近乎死寂的苍白，看到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疲惫，看到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以及……他下意识想要拉下、却又停住动作的袖口。

他也看到了林逸刚才在早餐店门口那短暂停留、空洞凝视、然后毫不留恋转身的动作。那不是一个路过的人，那是一个站在食物面前、却感觉不到丝毫食欲、甚至只有排斥的人。

昨天树下的那道狰狞伤口，苏晓晓强忍泪水的上药，以及刚刚苏晓晓抱着猫包离开时那句沉重的“只有让它离开自己，它才能活得好”……所有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在沈憬脑海中翻涌、叠加！

林逸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沈憬。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被打扰的厌烦和本能的防御。他迅速垂下眼帘，试图从沈憬身侧绕过去，像避开一块冰冷的石头。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沈憬动了。

他并非有意阻拦，但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向前微微跨了半步。这一步，恰好再次挡在了林逸准备离开的方向上。

林逸被迫停下脚步，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终于抬眼看向沈憬。那眼神冰冷、疏离，充满了无声的警告：让开。

沈憬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份冰冷的抗拒。若是平时，他定然会维持着惯有的高冷疏离，侧身让开，甚至可能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但此刻，看着林逸那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沈憬那堵彻底崩塌的冰墙废墟之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冰冷恐惧和沉重焦灼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垮了所有理性的堤坝！

他无法再维持旁观者的冷静！他无法再看着这个不断把自己推向深渊边缘的人，连一口维系生命的食物都拒绝！

在早餐店嘈杂的背景音和飘散的食物香气中，在行人好奇或漠然的目光里，沈憬无视了林逸冰冷的警告眼神，无视了周遭的一切。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锁住林逸苍白的面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沉重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光芒。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绷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穿透了清晨的喧嚣，直直地撞进林逸的耳膜：

“你……不吃早餐？”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带着强烈确认意味的、冰冷的陈述。

紧接着，不等林逸有任何反应，也或许是害怕看到那空洞眼神里再次浮现的“无所谓”和拒绝，沈憬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脱口而出：

“你需要帮助。”

这五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不再是疑问，而是沈憬基于所有残酷事实和眼前直观景象做出的、斩钉截铁的冰冷判断。他看到了林逸的自我毁灭，看到了他的拒绝进食，看到了他送走唯一的光源后那深不见底的空洞——他需要帮助！这不是一个可以再用“无所谓”来搪塞的问题！

林逸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沈憬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背景，不再是需要躲避的冰山，而是一个带着沉重目光、对他说出“你需要帮助”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林逸麻木外壳下深藏的、不愿示人的脆弱和狼狈！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看穿的羞耻、被冒犯的愤怒、以及更深层绝望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爆发！

他需要帮助？

他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烂透了！他不需要别人来提醒！尤其不需要沈憬！这个高高在上、仿佛永远冷静完美的旁观者！

林逸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袖口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沈憬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不再冰冷的眼睛，心底那点被看穿的脆弱瞬间被更强烈的防御和自毁般的愤怒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沈憬的目光。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带着浓重嘲讽和自暴自弃的火焰。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口的颤抖和胃里的翻腾，用一种异常清晰、冰冷到极点、却又带着浓重自嘲和彻底放弃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习惯了。”

习惯了饿肚子。

习惯了疼痛。

习惯了黑暗。

习惯了……不需要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靠近。

说完这三个字，林逸不再看沈憬瞬间变得更加复杂的眼神，不再理会他是否还挡在身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侧身，几乎是撞开了沈憬挡在身侧的胳膊，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像逃离瘟疫般冲入了清晨的人流之中，单薄的身影迅速被涌动的人群吞没。

留下沈憬一个人，僵立在早餐店门口。

他维持着被林逸撞开的姿势，手臂还微微抬起。手里准备扫码的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沈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逸消失的方向，那双冰湖般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震惊、挫败、冰冷的愤怒、沉重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被那三个字狠狠刺伤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痛楚！

“习惯了……”

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憬的心脏！那不再是简单的麻木，而是对痛苦和绝望的彻底臣服！是连挣扎的**都放弃了！

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林逸撞开他时那瘦骨嶙峋的触感和决绝的力量。早餐店的热气腾腾、食物的香气、人群的喧闹，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映衬着他内心的冰冷和死寂。

冰墙彻底崩塌后的废墟，此刻被“习惯了”这三个字带来的、更加深沉的绝望感彻底掩埋。沈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试图伸出的手，在那片名为“林逸”的、早已习惯了黑暗的深渊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如此……可笑。

他需要帮助。

而深渊的回答是：习惯了。

沈憬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绝望冻结的雕像。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他精密运转的理性世界，在“习惯了”这三个字面前，彻底死机，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茫然。下一步，他该如何？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