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之邻 第2章 为什么让他安排在我这？

讲台上，陈老师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公式和概念在她口中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音节流。林逸的视线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练习册上那道深刻的折痕之间游移，最终彻底失去了焦点。袖口下的刺痒感如同附骨之疽，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昨晚的放纵和此刻的脆弱。那种想要撕开布料、用更尖锐的痛楚覆盖这烦人痒意的冲动，像毒蛇一样在心底嘶嘶作响。

他放在桌肚里的手，早已不再满足于隔着布料按压。指尖悄悄探入袖口内侧，粗糙的指甲边缘精准地找到一道相对新鲜的、微微凸起的疤痕边缘，用力地、缓慢地刮擦着。细密的、带着些许钝感的痛楚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像一剂劣质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心底翻涌的空洞和烦躁。就在这自虐般的专注中，他裤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震动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构筑的脆弱屏障。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极其隐蔽地侧了侧身，用身体挡住可能来自讲台方向的视线，同时将手机从裤袋里无声地滑出，藏进桌肚更深的阴影里。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映亮了他桌下狭小的空间。

是闺蜜苏晓晓的微信头像在跳动。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卡通兔子，咧着嘴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苏晓晓是他混乱人生中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偶尔卸下一点点“无所谓”面具的人。他们认识于初中一次极其偶然的网络游戏组队，意外的投契。苏晓晓在邻市一所职高，性格大大咧咧，像一团跳跃的火，对他那些语焉不详的沉默和偶尔流露的消沉有着惊人的包容力，从不过分追问，只是用她的方式插科打诨，试图把他从阴霾里拽出来一点。林逸知道她家境不错，父母开明，她的世界明亮温暖得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但正是这种毫无负担的“远方”感，反而成了他唯一能喘息的树洞。

他点开对话框。

**晓晓不是小小：** [戳一戳] 逸崽！还活着吗？你们那破学校信号是黑洞吗？发你消息半天了！

林逸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一下。活着？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微小的、自嘲的弧度。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讲台，陈老师正背过身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受力分析图。他低下头，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动作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隐蔽性。

**逸：** 活着。刚上课。什么事？

信息几乎是秒回。

**晓晓不是小小：** 靠！上课你还敢回我？胆子肥了！不过我喜欢！[坏笑.jpg]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啊？无聊死了！我们这节是无聊透顶的职业道德课，老头子在念经，我快睡着了！你在干嘛？物理？化学？还是又在神游太虚？

林逸的目光扫过苏晓晓充满活力的文字，心底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他想象着苏晓晓在课堂上偷偷玩手机、百无聊赖的样子，那鲜活的气息仿佛透过屏幕传递过来一丝丝暖意。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身后的存在感——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那张完美冰冷的脸，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再次清晰地攫住了他。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冲动，用力敲击着屏幕。

**逸：** 物理。无聊到死。**而且，我靠，为什么让他安排在我这？！**

信息发出去，他立刻感到一丝后悔。苏晓晓太敏锐了，虽然她通常不会深挖，但他这种明显的抱怨语气很容易引起她的好奇。果然。

**晓晓不是小小：** ？？？谁？谁安排在你那？安排什么了？[八卦之魂燃烧.jpg] 新同桌？男的女的？帅不帅？是不是烦到你了？快说快说！

林逸看着屏幕上蹦出来的问号和表情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想拉袖口，才意识到手还在桌肚里。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讲台方向，老师还在写板书。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极其隐蔽地向后瞥了一眼。

沈憬依旧坐得笔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他正专注地看着黑板，修长的手指握着那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流畅地书写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紧，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扰，学习勿扰”的强大气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前排这个正在偷偷吐槽他的林逸，毫无察觉。

但这种“毫无察觉”，在林逸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一种无声的傲慢。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这么完美？这么专注？这么……干净？林逸心底那股烦躁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无意间的一瞥添了把柴。他收回视线，手指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敲击屏幕。

**逸：** 新转来的。男的。坐我后面。**烦。** 像个移动冰山，冻死人了。老师还说什么市一中来的学霸，呵。

他省略了沈憬的名字，也省略了对方那令人不适的审视目光和无声的压力感。他不想描述太多，仿佛描述得越详细，那个人的存在感就越强。他只是想把这种憋闷的感觉倾倒出去。

**晓晓不是小小：** 哇哦！转学生！还是学霸！冰山帅哥？[星星眼.jpg] 逸崽你艳福不浅啊！坐后面多好，不影响你看黑板！冰山怕什么，捂热了就是你的！[坏笑.jpg]

林逸看着苏晓晓不着调的回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艳福？捂热？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他几乎是咬着牙回复。

**逸：** 滚！热个屁！冻死我了！离他远点最好！**上课无聊死了。上游戏？**

他把话题强行拉回。游戏，那个虚拟的、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世界，才是他此刻最渴望的避难所。在游戏里，他不是那个袖口藏着伤疤、被父亲忽视的林逸，他可以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一个诡秘的刺客，至少在苏晓晓的咋咋呼呼和队友的配合厮杀中，能获得片刻虚假的掌控感和喧嚣的热闹，足以淹没内心的空洞和身后那股无形的寒意。

**晓晓不是小小：** [激动搓手.jpg] 好啊好啊！我也快无聊死了！等我！我这就切出去开加速器！老地方？等我拉你！

看到苏晓晓答应，林逸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瞬。他迅速切出微信，指尖带着一种急切的渴望，点向那个熟悉的、色彩斑斓的游戏图标。只要进入那个世界，身后的冰山、袖口的疤痕、空荡的家、还有试卷上刺眼的红叉……一切都可以暂时被屏蔽。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近乎贪婪的亮光，那是他麻木面孔下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渴望——对逃避的渴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游戏图标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冷意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

林逸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感觉……像是有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他猛地缩回手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不敢回头，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恐惧。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眼珠在惊恐地转动着。

是他吗？沈憬？他看到了？看到自己在玩手机？看到自己吐槽他？

林逸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想象着沈憬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是否会浮现一丝冰冷的嘲讽？是否会举手向老师报告？然后……然后就是当众的难堪，老师的训斥，也许还会通知那个根本不在乎他的父亲……袖口下的疤痕似乎又在灼烧，提醒着他的“不配”和“不堪”。

他死死地盯着桌肚里幽暗的手机屏幕，游戏图标的光芒此刻变得如此刺眼，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愚蠢和侥幸。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窗外模糊的蝉鸣，周围同学翻书页的声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身后那片空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预想中的举报声并没有响起。

那股冰冷的注视感……似乎消失了？或者，那只是他的错觉？是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影？

林逸极度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瞟去。

沈憬依旧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学习姿态。他的视线稳稳地落在黑板上，手中的笔没有停歇，依旧在笔记本上流畅地书写着。他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注视感从未发生过。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更舒适地靠向椅背，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老师在黑板上画下的一个受力箭头。

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寒意，真的只是林逸过度紧张下的错觉。

林逸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他感觉浑身脱力，像是刚从一场无形的搏斗中侥幸逃生。他飞快地将手机屏幕按灭，塞回裤袋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赃物。

苏晓晓的微信头像还在疯狂跳动，大概是催促他上线。

**晓晓不是小小：** 逸崽？人呢？掉线了？快进组啊！等你开团呢！[敲打.gif]

林逸盯着裤袋的方向，眼神复杂。刚才那股强烈的、想要遁入游戏世界的渴望，此刻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恐惧取代了。他不敢再冒险。身后那座冰山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个冰冷而压抑的现实里。

他垂着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练习册上那道深深的折痕。那道折痕扭曲着，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再次悄悄缩进桌肚，隔着厚厚的校服布料，狠狠地、近乎自虐般地掐住了左臂上那些凸起的疤痕。尖锐的痛楚瞬间席卷了神经末梢，带来一种病态的、短暂的清明。

他放弃了回复苏晓晓。游戏世界的喧嚣和虚假的热闹，终究敌不过身后那座冰山带来的、真实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恐惧。

无所谓。他对自己说。不过又是一节无聊的课罢了。熬过去就好。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空洞地投向黑板。陈老师写下的公式和符号，依旧如同天书。但这一次，他连尝试去理解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只是机械地看着，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身后，沈憬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依旧规律而冰冷，如同他这个人，存在感强烈却又沉默得令人心慌。林逸的后背绷得笔直，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感知着来自后方的无形压力。他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深渊依旧寂静，冰墙依旧坚固。只是在这看似平行的沉默里，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恐惧的涟漪，已经在林逸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而冰墙后的沈憬，是否真的毫无察觉？他笔下流畅的字迹，是否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那千分之一秒的目光停留，究竟是林逸的错觉，还是沈憬这座精密冰山表面，一道无人能见的、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裂痕？

无人知晓。只有沉闷的物理课，还在继续。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各自的孤岛上，承受着无形的煎熬，一个因恐惧而更加沉默地蜷缩，一个因专注而更加冰冷地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