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北城开春后解冻的河水,看似缓慢,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淌。齐朔回到金姐家,已有些时日。
高墙内的八年,将他的生物钟打磨得如同精密仪器。天不亮就会自动醒来,然后便是漫长的、无处安放的白日。金姐和秦舟都有各自的生活轨道,白天家里通常只剩下他一个人。
起初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好在,金姐给了他一个任务——拯救阳台上那几盆被她和秦舟养得半死不活的花草。
“小朔,这些宝贝儿就交给你了!我和小舟都是植物杀手,再这么下去,它们非得嗝屁不可。”金姐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夸张,却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体贴。
于是,照料这些花草成了齐朔每日的功课。他研究光照、水量,笨拙地松土、施肥。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绿植渐渐抽出新芽,焕发生机,他死水般的心湖,似乎也被这点点绿意,悄无声息地沁入了一丝活气。
这天是北城一中的月假。下午,金姐学校临时有事,打电话回来说要晚些到家。齐朔看着时间差不多,便拿了钥匙和零钱,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
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秋日的些许寒意。齐朔拎着布袋子,混在买菜归来的人群里,步伐不快,目光习惯性地低垂,带着一种与周遭烟火气格格不入的疏离。
就在拐进回家那条小巷的巷口时,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视线。
是秦舟。
还有那个总跟在他身边、头发和皮肤都白得不像话的男孩,宋云归。
两人并排走着,秦舟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单肩背着自己的书包,一只手给宋云归撑着伞,另一只手……还拎着宋云归那个看起来更沉的书包。
宋云归则轻松地走在他身侧,微微仰着头,淡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对着秦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表情生动。
齐朔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跟在后面。
他看到秦舟虽然脸上摆着不耐烦,嘴角却有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不知宋云归说了句什么,秦舟耳根微微泛红,突然伸出手,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飞快又别扭地捏了捏宋云归白皙的脸颊。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秦舟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故作凶狠。
宋云归被他捏得一怔,随即非但没躲,反而弯起眼睛笑了,乖乖地“哦”了一声,果然安静了下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秦舟一些,像只终于得到主人抚摸的、心满意足的小猫。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年人之间那种亲昵而青涩的氛围,纯粹得晃眼,带着不染尘埃的美好。
齐朔提着装满蔬菜的布袋,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戏谑和……羡慕。
小舟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和金姐护在羽翼下的、瘦弱敏感的孩子了。他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想要靠近和守护的人。
这种变化,让齐朔在微微的恍惚之后,心头泛起一种复杂的慰藉。他就像一棵在严冬里沉寂了太久的老树,终于感知到身边悄然萌发的新绿,虽然自己依旧枝干苍劲,满身风霜,却也为这蓬勃的生命力而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看着那两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这才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不知道两人又拐到了哪里去,反倒是齐朔先进了家门。
回到家,齐朔系上围裙,开始在水池边默默洗菜。厨房的窗户开着,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少年笑闹声,应该是秦舟和宋云归也到家了。
当锅里的油开始滋滋作响,葱花爆香的香气弥漫开来时,齐朔想,这大概就是金姐常说的,“日子”的味道。
平淡,琐碎,却有着踏实的暖意。
只是这平静的日常之下,某些被刻意压抑的暗流,或许也正在悄然涌动。比如,那个只在暗处窥视的萧诀,比如,那个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姓谭的少年。
但至少此刻,厨房的烟火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秦舟的鲜活生气,让齐朔觉得,活着,或许也并非全是苦役。
他熟练地将切好的蔬菜倒入锅中,升腾的蒸汽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齐朔从厨房出来,楼道里已经传来了秦舟咋咋呼呼的声音。
“水?宋云归你是水牛吗?刚喝完一瓶又渴了?”
“是你说的……运动完要多喝水……”宋云归小声辩解着,声音里带着点被凶了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熟稔的亲昵。
“关键是你也没运动啊,小祖宗,走着一路把你渴坏了?”秦舟边吐槽边拿出钥匙开门,随手把书包放在沙发上。“等着,我去给你拿。”
秦舟没注意到默不作声地走到厨房门口,倚靠在门框上,淡淡看着他的齐朔。反倒是宋云归先看到了他。
宋云归尴尬的揪起自己的衣角,扯了扯嘴角,乖乖笑了笑。齐朔也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秦舟自顾自回到房间拿出一瓶牛奶,动作粗鲁地拧开,递到还站在门口的宋云归手里。
宋云归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淡蓝色的眼睛像浸了水的琉璃,悄悄瞄着秦舟的侧脸。
秦舟一扭头,看见齐朔,脸上那点不耐烦还没来得及收起,混杂着一丝被撞破的尴尬:“朔哥,你回来啦?”
“嗯。”齐朔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调侃:“这个白头发的小孩,跟你形影不离的,不介绍一下?”
秦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谁跟他形影不离了?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麻烦精一个!”他说着,还故意瞪了宋云归一眼。
宋云归也不生气,只是捧着水瓶,抿着嘴偷偷笑,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样子。
齐朔回到厨房洗了点水果出来,放到茶几上。他没有看秦舟,只是淡淡地继续道:“是么?我看你给人当书包架子当得挺顺手。”
秦舟耳根“唰”地红了,梗着脖子反驳:“那是他细胳膊细腿的,背不动。我……我这是乐于助人!金姐不是总教我们要团结友爱吗?”
这话说得底气不足,连他自己都不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甜味的尴尬。宋云归的脸也红透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但周身都散发着快乐的气息。
齐朔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靠在洗手池边,终于抬眼看向秦舟。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审视,没有批判,只是带着一种长辈看透一切的、淡淡的了然。
“行了,还不介绍一下?”
没等秦舟开口,宋云归先开始自我介绍起来:“哥哥好,我叫宋云归,是……秦舟的同桌。”
“哦,原来还是同桌啊,来小同桌,别站着了,坐下吃点水果。”
秦舟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意伸了个懒腰。
“朔哥,金姐不回来吗,我好饿啊。”
“还没,饿了的话我现在就去做饭,问问你小同桌要不要留下吃饭。”
秦舟自然而然踢了踢宋云归的小腿,没有开口,但询问的意思已经在里面了。
“不用了哥,我回家吃。”
宋云归乖乖回答,齐朔点了点头,也没有勉强,起身回厨房做饭去了,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等宋云归走后,秦舟靠在厨房门框上,咬着苹果看齐朔盖上锅盖,小火焖煮着鱼汤。
齐朔洗了个手,也倚靠在墙上,满脸戏谑的看着秦舟,仿佛在说“你小子,有情况啊,还不如实招来”。
秦舟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那点强装的镇定迅速瓦解。他挠了挠头,脸上的嫌弃伪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藏也藏不住的、混合着困惑和羞涩的笑意。他踢了踢脚下的瓷砖缝,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犹豫:
“朔哥……”
“嗯?”
秦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抬起头,眼神闪烁却认真地看着齐朔:“就是……如果,我说如果啊……一个人,喜欢上了……跟自己一样性别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问完这句话,他立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忐忑地等待着审判。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冰箱低沉的运行声。
齐朔沉默地看着秦舟。少年人的心事,像刚刚抽芽的嫩叶,脆弱又真诚。他看到了秦舟眼底深处的不安,也看到了那份义无反顾的雏形。
奇怪吗?他也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过人,他不知道也不理解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如果问奇不奇怪。
在外人眼里或许是很奇怪,但那是小舟喜欢的人,他愿意支持。
如果是金姐来回答这个问题,肯定也会是同样的答案。
几秒钟后,齐朔重新转过身,拿起菜刀,开始笃笃笃地切着砧板上的肉。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声音和切菜的节奏一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喜欢就是喜欢。”他顿了顿,刀锋落在砧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分什么性别。”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道德说教,只有简单到极致的一句话。
秦舟愣住了,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喜悦像暖流一样冲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咧开嘴,想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用力揉了揉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喜欢那个小同桌?”
秦舟没有回答,逃避似的扑倒沙发上掏出手机打游戏,微红的耳尖却暴露出他的不平静和无声的爱意。
齐朔继续切着菜,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规律的切菜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居民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齐朔想,金姐说得对,日子,确实是在这点点滴滴、或尴尬或温馨的琐碎里,慢慢向前走的。
而他这片沉寂太久的冻土,似乎也终于感知到了地底深处,那破冰而出的、细微的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