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朗轻轻带上厚重的橡木门,将那间象征着混球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隔绝在身后。金属门锁合拢的“咔哒”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他擂鼓般的心跳。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和指尖的微颤。
他是一个文职人员,靠着父母昔日的情分才被塞进这军事核心部门,终日与文件数据为伍,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如此危险的漩涡。但诺瑞思——那个总是默默关照他的前辈,如今身陷囹圄,危在旦夕。作为她如今寥寥可数、且能自由行动的朋友,博朗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义气,接下了这个随时可能让他悄无声息消失的任务。
博朗是元帅已故兄长魏故的遗腹子,也是元帅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不过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铁血的韦斯卡尔元帅还有他这么个便宜侄子。
然而,这层关系并未给他带来多少荣耀与便利,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博朗从小跟着韦斯卡尔在军事部长大,是无数人寄予厚望的“预备将星”——毕竟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知名的将军。他却出人意料地长成了一朵柔弱的小白花。或许是胎里不足,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身体孱弱,性格温吞,甚至有些怯懦,和众人的猜测期望所差甚远。倒是顺着他父亲的意愿,长成一个平庸胆小的普通人。
长大后由于工作原因,他和叔叔渐行渐远,不少人都猜测韦斯卡尔对他失望透顶——本来元帅就和他的父亲情分不深,如今顶着元帅的压力把他捡回来,养大他这个给家族丢脸的孩子已经是仁至义尽。
但是博朗不这么认为,韦斯卡尔,这个他从小听到大的传说骨子里是一个温柔深情的人,只是他的爱都藏在铁骨后面让人不能轻易察觉。
博朗依然记得五岁那年,那个把抱起他的温暖怀抱。
在福利院一片混乱和哭泣中,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身形高大的男人将他紧紧抱起,那怀抱坚实而温暖,驱散了他所有的恐惧。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叔叔,韦斯卡尔。这份被时光模糊却未曾磨灭的温暖,曾经是他毕生勇气的来源。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想起自己那如同流星般短暂璀璨的家族。他的祖母,曾是织女座维和政府的一位高官,雷厉风行,心怀星海。他的父亲魏故,姑姑徐旭源和小叔叔韦斯卡尔,都是祖母从战火废墟中捡回来的孤儿。父亲沉默寡言,像一块沉寂的坚冰;姑姑则洒脱不羁,如一团自由的火。而叔叔韦斯卡尔,是祖母临退休时意外收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备受宠爱。
而他是他们这一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本该在中产阶级的书香笔墨间长大,成为家族的宠儿。奈何天公不作美,以他祖母为首的织女星维和政府在天琴座连年不断的战争中力不从心,政府约束力也一年不比一年。老首长年事已高,眼见亲手组建并守护百年的和平被打破,维和政府的地位也江河日下,她终于承认的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说自己老了,卸职退休专心回家养孩子去了。
然后,父亲和姑姑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祖父的老路——入职织女星维和政府企图让这个风雨飘摇的星系再苟延残喘一阵。对此,老首长不支持不反对,她尊重每一个孩子的选择,即使他认为这个星系已经救无可救,除非一场大变,否则全面的冲突与战争不可避免。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上一次天琴座联盟已经是几千年以前了,算起来也该有一个盖世英雄出世统一乱局了。
和许多老人一样,老首长家种满了寻常人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的紫藤花架下,她抱着年幼的韦斯卡尔,望着星空叹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你哥哥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我想,他一定不好受。”那时的韦斯卡尔懵懂地抬头,伸出小手去碰老首长花白的鬓发,似乎想抚平那眉间的忧思。老首长便笑了,捏捏他的小脸,“算了,大人们的事让大人们操心去吧,小孩子好好长大就行。”
可惜,老首长没能看到他们长大。在一个紫藤花依旧盛放的午后,她在躺椅上安然睡去,再未醒来。
未成年的韦斯卡尔被长兄魏故接走,而洒脱的徐旭源显然对照顾孩子敬谢不敏。起初,韦斯卡尔对这个总是板着脸、沉默寡言的兄长并无多少亲近之感。但岁月流转,是魏故用他那笨拙而沉默的方式,默默为他撑起了一片天,让他理解了何为“长兄如父”。
可惜,他也走了。
那是一场临安星与威尔星的战争,起因好像是因为“无锡矿”——他记不清了,反正威尔星仗着自己军事实力强大对小行星烧杀抢夺是常有的事。
魏故就是那次代表维和政府去临安支援时牺牲的。
威尔星虽是强盗行径,却很少如此不死不休。可那一次,威尔星的军人如同疯魔,攻势如潮,毫不留情。维和部队与临安守军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后面就是居民区了。他们背水一战,最终还是……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时,天塌地陷。
而这仅仅是悲剧的开端。更令人发指的是,获胜的威尔星军队竟违背了星际社会最基本的准则,对临安星的首都星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那不是战争,没有利益与权利的牵绊,只是一场单方面的、以杀戮为乐的狂欢。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韦斯卡尔的脑海。那些转瞬即逝的少年时光终是随着亲人接二连三地去世结束了,余下的是经年不散的恐惧与悲痛。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生日那天。一向稳重的哥哥难得提议带他这位从未离开过织女星的“小朋友”去以自然风光著称的临安星游览——反正他也要去临安执行任务。而不着调的姐姐徐旭源早把他的生日抛到九霄云外了,在当天“想起”他生日后,风风火火地拉着他,说要补偿他一个“成年前最后的疯狂”,硬是把他拖到了来到了自己一直想去但碍于身份不好意思去的星际游乐场,让韦斯卡尔在旁边拎了一天的包。
他记得那天的天空是人造的蔚蓝,空气中漂浮着甜腻的糖果香气。旋转木马闪烁着俗气却欢快的灯光,云霄飞车上爆发出阵阵尖叫与大笑。徐旭源玩疯了,把包和外套全塞到他怀里,指着巨大的星穹摩天轮,说一定要坐那个。
然后……警报撕裂了长空。
美好的幻象瞬间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能量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是建筑坍塌的轰鸣,是人群中爆发的、绝望的哭喊。他看见刚才还在大笑的孩子倒在血泊中,看见华丽的旋转木马被炸得粉碎,看见徐旭源猛地将他扑倒在地,用她并不宽阔的后背为他挡住四处飞溅的金属碎片和灼热的能量余波……
一句话也没留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的身体软下去,看着她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失去光彩。
原来她也那么爱我。
他像个疯子一样背起她,在混乱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寻找哥哥的身影,却只看到越来越多的威尔星士兵,和他们手中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武器。
满地的鲜血淹没了彩色的地砖,残肢断臂挂在扭曲的游乐设施上,昔日的欢乐场在刹那间沦为人间炼狱。魔鬼们的狞笑与冤魂的哀嚎交织,成为他此后无数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梦魇。
……
韦斯卡尔缓缓地睁开眼,扭曲的世界消失了。
指挥室的灯光柔和而恒定,巨大的星图在眼前静谧地运转。没有硝烟,没有血腥,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和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的寂静。
多少年了,这些早已被尘封、被遗忘的往事,依旧会在他最疲惫、最不经意的时刻,蛮横地闯入他的梦境。
他没能亲眼见证魏故是怎么死的,倒是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徐旭源死在了他面前。
那天,他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姐姐,在那场浩劫中,他失去了几乎所有。
他真正成年了。
可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流亡在贝托星的嫂子也失去了音讯,再收到对方的消息时已是死讯。
幸而,他找到了流落在外、当时尚且年幼的博朗,这是他唯一找回的亲人。他将博朗置于羽翼之下,却又因自身的处境与计划,不得不让他继续扮演着平庸与怯懦,如同将他置于一层透明的保护罩里。
韦斯卡尔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观测窗前,凝视着下方井然有序却又暗流汹涌的地下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仇恨与责任,早已将这个曾经也被温暖过的男人,锻造成了一柄只为终极目标而存在的、冷酷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