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那四面透风的墙,再也关不住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窒息感。房东最后通牒的纸条像烙铁一样贴在视线所及之处,父母电话里强装的轻松和压抑的咳嗽声在脑中反复回响。生存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越收越紧,勒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张怡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街头。深冬的寒风卷着细雪,抽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繁华的商业街,此刻成了光怪陆离的幻境。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暖黄色的灯光烘托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奢华:柔软如云的羊绒大衣,闪烁着冷光的钻石项链,精致到毫无瑕疵的皮包……每一件都标着足以让她窒息数月的价格标签。
她在一家顶级奢侈品牌的橱窗前停下脚步。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裹着洗得发白、臃肿的旧羽绒服,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边。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干燥和寒冷而微微开裂。眼神空洞、疲惫,深处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绝望和迷茫。
橱窗里,一个穿着最新季高定连衣裙的模特假人,身姿曼妙,妆容精致,眼神空洞地“俯瞰”着街景,也“俯瞰”着橱窗外那个狼狈不堪的她。假人颈间那条镶嵌着碎钻的项链,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没我的点头,你那身本事,在北京城,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难找!”
陈荆国那金属般冰冷、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了她麻木的神经,在死寂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是啊。她引以为傲的舞蹈本事,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连个遮风挡雨的蜗居都保不住。而她这副曾经让陈昊痴迷、让王总监垂涎、被称为“校花”的皮囊,在这璀璨的橱窗映衬下,也只剩下憔悴、落魄和一文不值的狼狈!
“本事……皮囊……”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一股巨大的自我厌恶和荒谬感攫住了她。除了这两样,她张怡,还剩下什么?是什么支撑着她在这个冰冷城市里像个孤魂野鬼般游荡?
她猛地转身,逃离那面映照出她所有不堪的橱窗,逃离那些刺眼的奢侈品光芒。寒风灌进衣领,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拥有那具属于舞者的身体的出口!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手机地图的指引,她辗转找到了一家位于城市边缘、藏匿在破旧市场地下的廉价排练房。入口狭窄阴暗,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锈迹斑斑的铁门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纸条:“排练房出租,20元/小时,自备音响。”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汗味和陈旧地胶味道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空间不大,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占据了整面墙,镜面布满灰尘和蛛网,边缘模糊不清,映照出的人影也显得扭曲失真。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把杆和废弃的软垫。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这个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这里没有“星耀”的浮华,没有“蓓蕾”的虚假热闹,只有**裸的破败和廉价。但这正是她此刻需要的——一个无人打扰、无需伪装、可以直面自己溃败的废墟。
张怡扫码付了钱,管理员是个打着哈欠、眼神浑浊的老头,递给她一把钥匙,指了指最里面那间,便不再理会她。她走到那间排练房门前,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推开门的瞬间,更浓重的灰尘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市场嘈杂。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灰尘在昏黄光线下飞舞的影子。她脱下笨重的羽绒服,里面只穿着单薄的旧T恤和练功裤。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走到房间中央,面对着那面落满灰尘、模糊不清的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个幽灵。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出租屋的逼仄、房东的威胁、银行卡的赤字、父母的担忧……所有的一切都排出脑海。
她需要跳舞。
哪怕只是片刻。
哪怕只为了证明,她张怡,除了那副被觊觎的皮囊和被否定的“本事”,还剩下一点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砾》的旋律和动作。那充满力量与挣扎的舞步,曾是她宣泄愤怒、表达不屈的武器。
起势。
她尝试调动身体的肌肉记忆,抬起手臂,绷直足尖。
然而,身体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四肢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抗议。曾经流畅如水的肌肉线条,此刻感觉像是被冻僵的绳索,充满了滞涩感。大脑发出的指令,身体却无法准确执行。一个简单的延伸动作,手臂抬起一半,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不该这样!
张怡猛地睁开眼,镜中那个眼神慌乱、动作笨拙的身影让她心头一紧。恐惧攫住了她——难道连这具身体,这最后的武器,也要背叛她了吗?
她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不相信!她必须跳起来!必须打破这该死的僵硬!
她无视身体的警告,强行加大动作幅度!一个记忆中充满爆发力的旋转接跳跃动作——那是《砾》中象征挣脱束缚的关键节点。她猛地拧腰发力,足尖蹬地跃起!
就在身体腾空、力量转换的瞬间——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张怡脑海中的声音,从她右脚踝处传来!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如同被烧红铁钳狠狠烙上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直冲头顶!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挤出。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像一个被折断翅膀的鸟,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排练房里回荡。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
剧痛如同潮水般从脚踝汹涌蔓延,瞬间淹没了她。冷汗“唰”地一下布满了额头和后背。她蜷缩着身体,左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脚踝,右手撑地,试图减缓撞击带来的眩晕。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呼吸都变得困难。
旧伤!那个在艺考前夕疯狂训练时留下的、本以为早已痊愈的脚踝旧伤,在这个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刻,在她试图抓住舞蹈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复发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面落满灰尘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一个狼狈到极点的身影:
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剧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惊愕、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
身体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捂住扭曲的脚踝,另一只手无力地撑在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单薄的T恤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因为剧痛而紧绷的背部线条。
脚踝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像一个丑陋的、无声控诉的烙印。
镜中的景象,与记忆中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充满力量、眼神锐利的舞者形象,形成了最残酷、最彻底的撕裂!
核心质疑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校花容颜?” 镜中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汗水和痛苦的脸,哪里还有半分“校花”的影子?它吸引来的,只有觊觎、利用和此刻映照出的、无尽的狼狈!这副皮囊,除了带来麻烦,还剩下什么价值?
“舞者身体?” 这具曾经是她骄傲、是她武器、是她生命依托的身体!此刻,连一个基本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甚至在她最需要它的时候,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脚踝的剧痛像在嘲笑她:看吧,你连跳舞的本钱都没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还值得信赖吗?还值得她付出一切吗?
“艺术梦想?” 顶尖舞团的大门被权力关闭,商业舞台将她视为玩物,少儿教育将舞蹈异化成商品……如今,连这具承载梦想的身体也背叛了她!舞蹈,这个曾经让她燃烧生命、视若信仰的东西,究竟带给了她什么?是荣耀吗?不,是屈辱!是尊严吗?不,是践踏!是生存吗?不,是连蜗居都即将失去的绝境!“舞蹈,真的值得我付出一切却换来这些吗?!” 这个声音如同惊雷,在她空荡荡的脑海中疯狂回荡。
“我除了跳舞和这张脸,还有什么?” 冰冷的现实如同巨大的冰坨,狠狠砸下。在权势、物欲、生存压力面前,她引以为傲的资本,脆弱得不堪一击。才华被否定,身体被创伤,容颜在憔悴……剥去这些,她张怡,还剩下什么?一个连房租都交不起、让父母担心、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的……废物?
对自身价值的全面否定,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脚踝的剧痛更甚的,是心口那仿佛被掏空、被碾碎的绝望!
她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脚踝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此刻的脆弱和无能。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蒙尘的灯泡,昏黄的光晕在泪水中模糊、扭曲、放大。
排练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面落满灰尘的镜子里,一个蜷缩在冰冷角落、眼神空洞、如同困兽般伤痕累累的身影。
橱窗里璀璨的奢侈品遥不可及,而此刻,她连这具属于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都要失去了。舞蹈的信仰之塔,在内外交困的重击之下,轰然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弥漫的绝望烟尘。她被困在了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这个冰冷现实的牢笼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