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灯光下的通道尽头,是一扇沉重的防爆门。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铁锈、尘土、硝烟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猛烈灌入影刃的鼻腔。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一种更加沉重的破败感所笼罩。
这是一个被精心还原的、缩小比例的城市废墟训练场。扭曲断裂的钢筋混凝土板狰狞地刺向同样惨白的天花板,布满弹孔的残垣断壁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巷道和狙击点位。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沙沙作响的灰烬和碎石。几辆被烧得只剩下漆黑骨架的汽车残骸横亘在道路中央,模拟的路灯杆歪斜欲倒。空气里弥漫着永恒的暮色,只有高处几盏强力射灯投下冰冷的光柱,切割着混乱的阴影。风,不知从哪个巨大的隐藏鼓风机吹来,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卷起地上的灰烬,形成一道道迷蒙的烟尘带,在废墟间肆意穿梭——这是最不可控的变量。
鹰眼像一尊移动的山岳,早已矗立在场地中央。他肩上扛着一个狭长的黑色硬质枪盒,身形在废墟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冷硬。他没有任何开场白,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冰瞳扫了影刃一眼,下巴朝旁边一个相对稳固的水泥平台抬了抬。
“枪盒。”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金属,简短到不容置疑。
影刃快步上前,依言打开枪盒。里面静静躺卧着的金属造物,线条冷峻,散发着机油和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它被拆解成几个主要部件:修长而布满散热凹槽的沉重枪管、棱角分明的复合材料枪托、结构精密的枪机、一个细长的圆柱形消音器,还有一个固定在独立支架上的、镜筒粗大的光学瞄准镜。枪托上蚀刻着几个冰冷的字母:CheyTac M200 Intervention。
“CheyTac M200,”鹰眼的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408 CheyTac 或 .375 CheyTac口径。有效射程超2000码。你的新舞伴。”他用了“舞伴”这个词,语气却毫无温度。
他开始了无声的示范。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动作稳定、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枪管,脊柱。稳,则力贯始终。”沉重的枪管被他稳稳拿起,嵌入枪托前端的接口,旋紧固定螺栓。
“枪机,心脏。每一次呼吸,只为下一次搏动。”复杂的枪机组件被他利落推入机匣,闭锁声清脆。
“镜,眼睛。看清风的路,看清目标的魂。”他拿起那个巨大的瞄准镜,小心地安装在皮卡汀尼导轨上,旋紧固定钮。镜片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幽深的冷光。
“消音器,叹息。死亡,不必喧嚣。”细长的消音器被旋上枪口螺纹。
“弹药,意志。赋予它方向,便是终结。”他从枪盒侧袋取出一个压满细长狙击弹的弹匣,拍入弹仓。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一分钟,一堆冰冷的零件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件充满致命美感的完整武器。他将组装好的M200递给影刃。枪身入手,沉甸甸的冰冷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那份重量远超她熟悉的匕首“乌啼”,带着一种物理法则般的压迫感。
“你的位置。”鹰眼指向废墟深处,一栋相对“完整”的三层残破楼宇顶端。那里有一个用沙袋和破碎预制板堆砌的简易狙击阵地,视野覆盖了大半个训练场。“目标区,东南角,红色集装箱顶部的金属圆盘。距离:850码。”
影刃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业火似乎被这冰冷的金属触感压得微微一滞,随即又以更沉静的方式燃烧起来。她抱起沉重的M200,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钢铁巨兽,脚步沉稳地穿过模拟的断壁残垣,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抵达了那个冰冷的狙击位。风在这里更加猛烈,卷起的沙尘扑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她学着鹰眼的样子,趴伏在冰冷的沙袋上,用枪托抵紧肩窝。脸颊贴上同样冰冷的枪托腮垫。透过那巨大的光学瞄准镜望出去,世界被拉近、放大,同时也被分割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刻度环。十字分划线的中心,清晰地套住了850码外那个在风中微微晃动的红色金属圆盘,直径约莫一个餐盘大小。
“感受它。”鹰眼的声音通过她耳蜗里植入的微型骨传导通讯器响起,冰冷直接,“风从左前,约7点钟方向。风速…现在。”他停顿了一下,影刃立刻感到一股更强的侧风卷过楼顶,瞄准镜里的视野瞬间被飞扬的沙尘模糊,十字线剧烈晃动起来。“…阵风,7级。持续风,4级。修正。”
影刃的指尖触上瞄准镜侧面的调节旋钮。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精神高度集中。她回忆着鹰眼之前快速讲解过的风偏修正公式和密位点概念。7级阵风从左前,意味着需要向右修正…多少?她努力心算,手指笨拙地转动旋钮。镜中的十字线艰难地向右移动。但当阵风稍歇,持续风主导时,十字线又偏离了目标。
砰!
第一枪射出。巨大的后坐力即使隔着厚厚的垫肩,也狠狠撞了她一下。枪声沉闷,被消音器压制成一个深沉的叹息。瞄准镜里,子弹的落点远远偏离了红色圆盘,在集装箱旁边的灰墙上溅起一小簇尘土。
“误差,2.7密位。风算错了,呼吸乱了。”鹰眼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根本不需要看远处的弹着点,仅凭枪声和影刃身体的细微反馈就已判断。
影刃抿紧嘴唇,压下因失误而产生的烦躁。她重新调整姿势,试图让身体更稳定。但废墟的碎石地面硌得她生疼,风沙迷眼,沉重的枪身也在不断消耗她的体力。第二枪,第三枪…落点依旧散乱,最近的一发也只是擦着圆盘的边缘飞过。
“你的身体在对抗枪,对抗风。浪费能量。”鹰眼的声音再次响起,“呼吸。像你在跳舞时那样呼吸。”
跳舞时的呼吸?
影刃微微一怔。那些几乎被血腥和仇恨掩埋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练功房里汗水滴落的声音,演出前黑暗中调整的深呼吸,每一个旋转、跳跃、定格的瞬间,气息是如何在腹腔深处凝聚、流转、支撑着肢体的爆发与稳定…那是融入骨血的韵律。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冰冷、噪音和肩部的酸痛。意识沉入身体深处,感受着横膈膜的起伏。不再是被动的喘息,而是主动的、深长的腹式呼吸。吸气,气息沉入丹田,仿佛将身体的重心牢牢钉在冰冷的地面上;呼气,绵长而均匀,核心肌群随之微微收紧,形成一个稳定的内在支架。肩颈的僵硬感奇异地开始缓解,抵着枪托的肩窝仿佛找到了一个更自然、更稳固的支点。
当她再次睁开眼,透过瞄准镜看向目标时,世界似乎有了一丝不同。风的呼啸依旧,沙尘仍在飞舞,但她的身体不再是僵硬对抗的礁石,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微微的律动,顺应着风的节奏进行着极其细微的调整。十字分划线的晃动幅度似乎…变小了?不,是她的身体在无意识地进行着微小的补偿,如同在舞台上随着音乐调整重心。
“东北风,稳定3级。修正0.8密位左。”鹰眼报出新的参数。
影刃没有立刻拧动旋钮。她屏住呼吸,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方向和力度,感受着身体核心在呼吸间的稳定。指尖轻轻拨动旋钮,幅度比之前小了很多。十字线稳稳地压在目标中心偏左一点的位置。
吸气…沉入丹田…核心微绷…
呼气…绵长…稳定…
在气息呼出至最平稳的瞬间,她的食指第二关节,平稳、匀速地向后施加压力。
砰!
熟悉的撞击感传来,但这一次,她的身体如同一个整体,沉稳地吸收了后坐力。瞄准镜的视野没有剧烈跳跃。透过镜片,她清晰地看到850码外,那个红色的金属圆盘中央,猛地溅起一小簇刺眼的火星!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甚至隐隐压过了风声,传入她的耳中!
打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背。那不是杀戮的快感,而是一种在绝对严苛的物理法则下,凭借自身意志和技巧达成精准控制的纯粹震撼!
“命中核心。”鹰眼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影刃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满意的停顿。“呼吸韵律,有效。保持。”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立刻被打破。
“移动目标。‘清道夫’。”鹰眼的声音陡然多了一丝残酷的意味。
影刃心头一凛。只见废墟东南角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破烂灰衣、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身影,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推搡了出来!那人踉跄着,惊恐地环顾四周,脸上布满血污和绝望。他显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拼命想往掩体后躲藏。但他脚上的镣铐限制了他的速度,只能在集装箱附近一小块相对开阔的地带笨拙地移动、翻滚,像一只掉入陷阱的困兽。他的每一次移动都激起一片尘土。
“叛徒,泄露了‘夜莺’在墨西哥的行踪,招来了‘秃鹫’的狙击手。”鹰眼的声音如同宣判,“现在,他是你的毕业考题。距离…变化中。风速…变化中。心跳…剧烈。恐惧…是最好的干扰源。三发子弹。结束他,或者…被他拖入死亡阴影。”
影刃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瞄准镜的十字线下意识地捕捉到了那个仓皇移动的身影。透过高倍镜,她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求生的疯狂。曼谷囚笼的记忆碎片、陈锐电话中断的枪声、夜莺挡在身前溅起的血花…瞬间与眼前这个挣扎的人影重叠!
“不…”一个无声的抗拒在她心底嘶喊。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割断费尔南多保镖的喉咙,那是你死我活的搏杀。但此刻,瞄准镜里是一个被束缚的、绝望的活靶!这与秃鹫何异?与陈荆国何异?
她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变得僵硬如铁。
“犹豫,即死亡。”鹰眼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耳膜,“狙击手的心,要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目标,只是坐标。扣动扳机,或者…成为下一个‘清道夫’。”
废墟的风声仿佛化作了无数冤魂的呜咽。汗水从影刃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枪管上,瞬间蒸发。瞄准镜里,那个“清道夫”因为绝望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向一个半塌的砖墙后方,试图寻找掩体。他的动作在镜中被放得极大,充满了求生的狼狈。
腹式呼吸…深长…稳定…
核心…凝聚…支撑…
风…从左后方来…卷起灰烬的轨迹…风速…
心跳…目标的…还有自己的…
影刃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杂念,连同那翻腾的业火和本能的抗拒,都压缩进每一次呼吸的循环里。心跳的鼓噪被拉长、放缓,融入呼吸的韵律。目标的移动轨迹,风的扰动,距离的估算,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下,仿佛被拆解成一道道冰冷的数学题。瞄准镜的十字线,紧紧咬住那堵破墙边缘——那是目标下一次露头的必经之路!
吸气…沉入…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心跳、和那个即将出现的致命坐标点…
呼气…绵长…核心如磐石…指尖感受着扳机的第一道火…
就在那个灰影如惊弓之鸟般从墙后探出半个身子的瞬间!
砰!
枪声在风中撕裂。
瞄准镜里,那个狂奔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镣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没有欢呼,没有评价。只有废墟永恒的风声,以及瞄准镜里迅速扩散开的一小片暗红色污迹。
影刃依旧保持着射击姿势,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枪托。身体因为刚才那高度凝聚的一击而微微颤抖。腹式呼吸的韵律被打乱了,胸腔里被强行压下的业火,此刻在冰冷的束缚下,混合着完成杀戮的精准感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虚无感,无声地翻腾着。
她缓缓松开扳机上的手指,指尖冰凉。鹰眼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走到了她的狙击位旁,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没有去看远处的尸体,灰蓝色的冰瞳只是落在她依旧紧握着枪柄、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又移向她微微起伏的、努力调整呼吸的胸口。
“呼吸法,是你的优势。”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枪,是新的语言。把心跳,融入风的节奏。把杀意,沉入呼吸的谷底。”
他俯下身,那双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的手,开始拆卸那支刚刚饮血的M200。动作依旧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枪管、枪机、瞄准镜…再次变回一堆沉默的零件,被一一收回那个黑色的枪盒。
“明天。风力更强。目标…更远,更狡猾。”鹰眼合上枪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给今天的课程画上句点。“你的‘舞步’,才刚刚开始。”
他扛起枪盒,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废墟的阴影之中,脚步声很快被风声吞没。
影刃独自趴在冰冷的沙袋上,废墟的尘埃沾染了她的作战服。远处那具不再动弹的躯体,在惨白灯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她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声被消音器压抑的枪响,以及鹰眼最后的话语。
新的语言…新的舞步…
她缓缓坐起身,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因为紧握枪柄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她尝试着,再次进行那深长的腹式呼吸。吸气,沉入丹田,仿佛要吸入这片废墟所有的冰冷与死寂;呼气,绵长而稳定,将胸腔内翻腾的业火与虚无感,连同那声枪响带来的战栗,一同压向更深的地方。
指尖的冰冷感依旧存在,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混合了钢铁意志与舞蹈韵律的冰冷掌控感,正在这废墟的风沙中,随着每一次呼吸,悄然滋生。枪声是新的鼓点,风语是新的旋律。在这条由血与火铺就的修罗之路上,她必须学会用这全新的“肢体”,跳出最致命、也最精准的独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