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的阳光,金箔般泼洒在临海别墅的露台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潮湿的咸腥。张怡坐在藤编的阴影里,看着远处蔚蓝海面上跳跃的光斑。身体里那些被反复撕裂的伤口,在周岚带来的药油和陈锐无声的守护下,终于收敛了狰狞,蛰伏成皮肤下浅淡的痕迹。握紧拳头时,能感觉到指骨间重新凝聚的力量感,脚踝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也找回了久违的踏实。身体的韧性在复苏,像被飓风摧折过却未倒下的青竹,正艰难地抽出新绿。
然而,海风拂过,皮肤下仿佛仍有看不见的粘腻在蠕动。那些被强行刻入骨髓的触感,并未随着淤青的褪去而消散。她依旧会在午夜被窒息的噩梦扼住喉咙,冷汗涔涔地惊醒,胃里翻搅着冰冷的恶心。自我厌弃如同藤蔓,缠绕着刚刚萌芽的生机。但比这更沉重的,是周岚带来的那份加密文件袋里的内容——那些模糊却足以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截图,那个装着不堪影像的冰冷U盘。它们像无形的枷锁,锁死了她重返聚光灯下的任何可能,也锁死了她作为一个舞者、甚至作为一个“干净”的人的资格。
陈锐大部分时间都在二楼那间配备了顶级加密设备的书房里。视频会议的蓝光偶尔会从门缝下泻出,映着他冷峻的侧脸,通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但无论多忙,他总会定时出现在露台,沉默地坐在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加了蜂蜜的柠檬水,或者只是将掌心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他的存在,是这片异国孤岛里唯一稳定的锚点。
这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熔金。陈锐从书房出来,没有端水,只是走到张怡的藤椅旁,俯身蹲下。他的视线与她齐平,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复杂的情绪——疼惜、决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怡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海风般的微哑,“身体感觉好些了?”
张怡轻轻点头,目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宇间,预感到他要说的话分量不轻。
陈锐握住她的手,指尖温热有力。“这里暂时安全,但陈荆国的爪子,伸得很长。国内的风声很紧,他们用那些影像和‘叛国’的帽子,正在编织一张更大的网。我不能……永远把你藏在这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出口,“你需要自保的能力。真正的能力,不是靠运气或者我的人。”
张怡的心微微一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想,”陈锐的目光直视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让你跟‘夜莺’和‘隼’学点东西。”
这两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金属,瞬间刺破了露台黄昏的宁静。张怡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两张俊美如妖却冷酷如冰的面孔,那晚别墅里沉闷的枪声、喷溅的鲜血、陈昊额头上那个黑洞……胃里熟悉的翻搅感又涌了上来。
“他们……”张怡的声音有些发紧,“那晚……”
“他们是顶尖的专家,”陈锐打断她可能的恐惧,语气斩钉截铁,“更重要的是,他们值得信任。而且,”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浅淡、却带着强大底气的弧度,“他们现在做事,全凭兴趣。钱,对他们而言,只是个数字。”
张怡沉默了。她明白陈锐的意思。这不再是雇佣关系,而是一种基于某种……同道认可的联系。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点,但巨大的不安和抗拒依旧盘踞心头。跟在那两个行走的死亡阴影身边?学习那些致命的技巧?她本能地抗拒,那仿佛会将她更深地拖入那个血腥、黑暗的世界,离她曾经纯净的舞台、离那个渴望光明的自己越来越远。
更重要的是……她看向陈锐。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历经地狱后唯一抓住的光,是她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依赖。离开他身边,哪怕只是暂时的、为了学习,也让她感到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不舍。
“我……”张怡张了张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能不能……不离开你身边学?或者……晚一点?” 她眼中流露出清晰的哀求,像被主人即将送去寄养的小兽。
陈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抬手,温热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她微凉的眼角,拭去那里尚未凝结的湿意。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却也无比坚定。
“怡怡,”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却也更沉,“跟在他们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夜莺’和‘隼’本身就是最强的威慑和屏障。而且,”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需要你强大起来。真正的强大,是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和意志。这不只是为了应对陈荆国,更是为了……你自己。找回你对身体的掌控感,找回你灵魂里的那股‘势’。”
他指的不再是舞蹈的韵律,而是生命本能的悍勇。张怡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找回对身体的掌控……这具曾被彻底剥夺、肆意践踏的身体。一种混杂着恐惧、渴望和微弱不甘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海风吹动她的发丝,也吹动着她内心的挣扎。良久,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砸在陈锐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好。”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陈锐,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我……跟他们学。”
陈锐眼中翻涌着深沉的心疼和不舍,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对不起……怡怡……再忍耐一下……”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等你回来。”
第二天清晨,海风带着凉意。那辆毫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如同幽灵般,再次停在了别墅门口。
陈锐陪着张怡走到门廊下。她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双肩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周岚塞给她的药膏。身上穿着便于活动的黑色运动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
车门无声滑开。“夜莺”坐在驾驶位,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美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透过后视镜淡淡地扫了张怡一眼。“隼”则靠在后排,闭目养神,英俊的侧脸在晨光中如同冰冷的雕塑。
陈锐拍了拍张怡紧绷的肩膀,走到车旁,对着车内的两人,语气郑重:“人交给你们了。‘夜莺’,‘隼’。”
“夜莺”转过头,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算是回应。
“隼”也睁开了眼,那双无机质般的冰冷眼眸看向陈锐,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放心。”
陈锐的目光最后落在张怡身上,带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张怡用力地点头,嘴唇抿得发白,强忍着不让泪水再次决堤。她深深地看了陈锐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心底,然后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坐进了“隼”旁边的位置。车门沉闷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陈锐的身影和那栋短暂庇护过她的别墅。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张怡忍不住回头,透过深色的车窗膜,陈锐的身影站在门廊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和清晨的薄雾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空落感和不舍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转回头,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将喉头的哽咽压了下去。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
“害怕?”一个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磁性的女声忽然响起,是“夜莺”。她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张怡的身体微微绷紧,没有立刻回答。
“怕就对了。”“夜莺”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慵懒,“恐惧是本能,控制它才是本事。以后,学着跟它做朋友。”她顿了顿,透过后视镜瞥了张怡一眼,美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光,“记住,小怡(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们教你,不是因为陈锐。是因为……你这双眼睛。”
张怡一愣,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对上了“夜莺”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里面的火,还没灭透。”“夜莺”的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弯,这次弧度清晰了些,带着一丝近乎玩味的欣赏,“烧起来,应该会很好看。我们喜欢看……有意思的东西。”
“隼”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车子沿着海岸线飞驰,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椰林、金色的沙滩和蔚蓝无垠的大海。阳光炽烈,风景如画。而张怡坐在冰冷的车厢里,心却沉在未知的深渊边缘。她不知道前路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更严酷的淬炼,还是彻底的迷失?唯一能抓住的,是陈锐那句“等你回来”,和“夜莺”口中那簇尚未熄灭的“火”。她闭上眼,将脸转向窗外刺目的阳光,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对抗黑暗的勇气。泰国湿热的空气里,命运的齿轮,再次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轰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