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工作室每个人的心脏。空气凝固了,键盘声、讨论声、机器嗡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电话里老金带着哭腔的余音和窗外城市沉闷的喧嚣,形成刺耳的对比。
张怡的身体在陈锐臂弯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变得僵硬冰冷,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冻住了。手机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毯上,屏幕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传来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气声,眼前一片模糊的灰白。佟阿玛…那个在风雪中如同山岳般屹立,用生命之舞点燃她灵魂的老人…昨天还对着神山起舞,今天就…要走了?那句“舞魂在她身上”的认可,那场只跳给她看的祭舞,竟真要成为绝响?
“张怡!”陈锐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怀里,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看着我!呼吸!吸气!”
他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张怡的混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悲伤的泪,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带来的生理性失控。她死死抓住陈锐胸前的衣襟,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陈锐一手紧紧揽着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瞬间陷入混乱的工作室,斩钉截铁的命令带着穿透一切的魄力:“阿哲!查最近一班飞长白山的航班!不管转机几次,要最快!小杨,立刻联系我们在省城的合作医院,启动绿色通道,调集最好的呼吸科和老年病专家,用直升机也要给我送到县医院去!告诉他们,不计代价!”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明白!”阿哲和小杨像被上了发条,瞬间弹起,扑向各自的电脑和手机,键盘敲击声和急促的通话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周姨,”陈锐转向同样脸色发白、扶着桌角稳住身形的周岚,语气稍缓,却同样凝重,“麻烦您立刻协调资金和所有能调动的资源,确保医疗通道畅通无阻。还有,准备一份…最庄重的…”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预案。”
周岚用力点头,眼中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放心,小锐,我马上去办!”
陈锐这才低头看向怀中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张怡。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那双平日里或冷静或倔强或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心头狠狠一揪,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放得极低,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令人心安的承诺:“别怕。我们回去。这舞,佟阿玛没跳完的,我们替他跳下去。这魂,我们替他传下去。他一定在等你,张怡。”
最后一句,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张怡眼前的灰暗。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陈锐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怜悯,只有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力量。她咬着下唇,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和一丝血腥味,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对,回去!必须回去!
旅程如同噩梦的延续。转机、延误、颠簸的小型螺旋桨飞机在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下穿行,舷窗外是茫茫林海雪原,却再无初见时的壮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压抑和冰冷。张怡裹着那条深蓝色的旧围巾,蜷缩在狭小的座位上,全程一言不发。她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身体不再颤抖。陈锐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温度。他的另一只手则不断地在平板电脑上处理着信息,眉头紧锁,和周岚、阿哲他们保持着紧密联系。
“专家团队已经上直升机了,锐哥!”
“县医院那边情况暂时稳住,但老爷子还没醒…”
“最新的CT结果出来了,情况…很不乐观。”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当那辆熟悉的、溅满泥雪的越野车再次艰难地驶入那个被厚厚积雪环抱的小村落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暮色苍茫,低矮的木刻楞房屋沉默地矗立着,烟囱里冒出的稀薄青烟在凛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村子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
佟阿玛家那扇熟悉的、挂着厚厚霜花的木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映照着门口焦急踱步的老金和几个面容悲戚的村民。
“陈总!小张!”老金看到他们,如同看到救星,几步冲了上来,布满皱纹的脸冻得通红,眼睛布满血丝,“你们可算来了!”
“阿玛怎么样?”陈锐扶着张怡下车,声音紧绷。
“刚…刚醒了一阵,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念叨…念叨山神…念叨舞…还有小张的名字…”老金的声音哽咽了,“医生说…说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张怡的身体晃了一下,被陈锐稳稳扶住。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混合着松烟、草药和绝望的气息直冲肺腑。她没有犹豫,挣脱陈锐的搀扶,径直朝那扇透出昏黄光亮的门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屋内光线昏暗。熟悉的松烟味、草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守在床边,仪器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火炕上,佟阿玛瘦小的身体陷在厚厚的被褥里,像一片枯叶。他的脸庞比上次见到时更加凹陷,如同被风干得更彻底的核桃,灰败得没有一丝血色。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了开来。
那双曾锐利如鹰、能穿透灵魂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却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执着地、缓缓地转动着,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门口张怡的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气音:“…来…了…”
张怡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几步冲到炕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老人枯枝般、冰凉的手。“阿玛!我来了!张怡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
佟阿玛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在她手背上极其微弱地刮蹭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释然,一种托付。他不再看张怡,而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向陈锐,又缓缓扫过门口站着的、眼眶通红的周岚、阿哲、小杨等人。
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嘶哑的气音,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舞…魂…在…你们…身上…跳…给…山神…看…让…山神…知道…魂…没…断…”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说完,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护士立刻围上前处理。
“阿玛!您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张怡泣不成声。
佟阿玛却固执地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死死地盯着张怡,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命令的执念。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看懂了那个口型:“跳!”
他要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亲眼看到那舞魂的延续!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张怡所有的犹豫和脆弱。她猛地抬手,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眼神在泪水中淬炼出惊人的、如同寒星般的坚定光芒!
她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白雪皑皑的山峦轮廓——那是长白神山的方向。她脱掉厚重的外套,里面只穿着一件贴身的深色练功服。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没有音乐,没有鼓点。只有仪器单调的嘀嗒声,老人沉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张怡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再无泪水,只有一片沉静如古井、却又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决绝!
她动了。
依旧是那个沉重的顿踏!右脚抬起,带着一种仿佛背负着整个山峦、整个民族传承重量的凝重,重重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脚跟落地的瞬间,身体如遭重击般向下、向大地深处沉坠!膝盖、髋部、脊柱,被那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贯通、压缩!紧接着,那股沉睡地底的力量被唤醒,化作一圈圈震荡的波纹,从脚底汹涌而上,推动膝盖弹起,带动髋部韧劲十足的摆动,波浪般传导至脊柱,将她的躯干自然托举!头颅沉稳庄严,眼神低垂,仿佛在与脚下这片滋养了佟阿玛一生的土地进行着最深沉的对话。
力量波纹未散,她的身体已捕捉到旋转的契机!精微的左拧,右足的碾磨,无形的发条瞬间拧紧!随即,身体如被地底旋风托起,轻盈而稳固地旋转开来!双臂舒展如虬枝,划出圆融饱满的轨迹。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低垂,而是穿透了简陋的木屋墙壁,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界限的虔诚和告慰,牢牢锁定了窗外暮色中那巍峨的、沉默的神山!旋转中,她仿佛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成了连接生者与逝者、凡尘与神灵的轴心!
她的动作并不繁复,甚至带着一种删繁就简的原始质朴。但每一个顿踏都仿佛能震动屋宇,每一次旋转都牵引着无形的气流!那是一种超越了□□极限、燃烧着生命意志的舞蹈!是张怡对佟阿玛全部理解、全部敬仰、全部承诺的化身!是她用灵魂在呐喊:您看!舞魂未断!我接住了!我传下去!
屋内一片死寂。医生护士忘记了仪器,周岚捂着嘴,泪水无声滑落,阿哲和小杨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震撼得无以复加。陈锐站在门边,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昏暗灯光下、在生命流逝边缘忘我起舞的身影,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心痛、骄傲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同!
病榻上,佟阿玛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旋转的身影。他灰败的脸上,那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如同寒冰上绽开的细小裂痕,出现在他干裂的嘴角。那笑容里,是巨大的释然,是无憾的欣慰,是薪火得传的最终托付。
他的胸膛,那剧烈的起伏,在张怡最后一个旋转定格、双臂如同拥抱山神般虔诚展开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彻底归于平静。
心电监护仪上,那象征着生命跳动的绿色线条,拉成了一条刺眼、冰冷的直线。
“嘀————————”
尖锐而悠长的蜂鸣,如同最后的丧钟,穿透了木屋,刺破了雪原的寂静。
张怡的身体猛地一颤,定格的动作如同被冻结。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火炕。
老人闭上了眼睛。嘴角,凝固着那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释然的微笑。
“阿玛——!!!”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被扯碎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张怡的喉咙,响彻了整个木屋,也撕裂了门外沉沉的暮色。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地板,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陈锐一个箭步冲上前,单膝跪地,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用力地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所有的痛苦和无助都吸纳进自己的身体。他紧闭着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无声地滑落。
风雪呜咽,神山静默。古老的舞魂在生命交接的瞬间完成了传递,伴随着一位老萨满的安然离去,也伴随着一个年轻传承者刻骨铭心的悲恸与誓言,在这白山黑水之间,留下了永恒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