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妙卿已经拿定了主意,林掌柜劝了半天,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
恰好众人都在,棠妙卿带着林掌柜与刘玉,一同往后院的绣坊去了。
芸绣轩原本有四位绣娘。素兰与素英是府上家生子出身,素英随着董娘子去了苏州,而另外两位绣娘是外头雇来的本地女子。
林掌柜瞧了棠妙卿一眼,到底还是开口了,告知她们往后做活计的时辰要改一改,不过薪金照旧,分文不少。
两位本地的绣娘一听,喜得眉开眼笑,忙向棠妙卿道谢:“姑娘真真是菩萨心肠!我们成日窝在屋里,对着几根线,眼也花了,腰也弯了。这下子可好了,若能早些回家,还能歇口气儿。”
棠妙卿笑道:“知道你们在这里忙活了一整日,回了家还要烧火做饭,浆洗衣裳,带儿带女的,这般忙累,哪能还有好心情?往后且安心做活吧。”
说罢,对着刘玉笑道:“嬷嬷,择日不如撞日,眼下董娘子与素英远在苏州苏州,其他人都到齐了,您老看看,今儿就教教她们劈线的手艺,怎么样?”
东家既然开了口,刘玉也爽利,从身旁的针线笸箩里拣了几把丝线,瞧了瞧,不太满意,又扔回去。随手抽了根丝线出来,笑道:“姑娘,这几根线将就着用吧。”
刘玉在绫锦院见惯了顶好的绣线,芸绣轩这几把线,实在入不了她的眼。
棠妙卿无奈地失笑:“嬷嬷,您也知道,瑞泰丰把市面上的上好绣线都收了去,剩下好些的,成本又太高,您先凑合用吧。”
刘玉将一根丝线一分为二:“劈线是个极精细的活计。我刚刚瞧了眼你们的绣品,大多是分成半绒绣出来的,成品也都中规中矩,少了些新意。”
说话真是一针见血,素兰不觉瞟了棠妙卿一眼。
刘玉又道:“绣品要出彩,要绣得活灵活现,用什么样的绣线,心里必定得有数才成。”
一根线是两绒,一绒是十六丝,芸绣轩常用的,也只是将一根绣线劈成四丝来用。
刘玉将指尖用水润湿:“最考验手艺的,就是分丝线时的力道。你们瞧仔细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捻,再用另一只手的拇指从中间轻轻拨开……”
她一边做着,一边说:“指尖上的水,要沾湿的不多不少。轻轻地,一点点地将丝线分开。用力过猛,线就断了。这当中全凭一股子巧劲儿。”
眼见刘玉将一根丝线慢慢分成了三十二丝!
素云几个看得呆住了。
刘玉抬起头来,笑道:“这还没有全然分开,细线从中间断了。”
棠妙卿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笑道:“嬷嬷今日算是让我们大开眼界了,实在是芸绣轩的丝线品相不好,嬷嬷已然尽力了。”
刘玉笑道:“我这也是练了几十年练出来的本事。若是再能劈得细些,轻轻一口气,就能将线吹断了。”
素兰满眼不可思议,瞪大眼睛看看棠妙卿。
棠妙卿笑了起来:“往后可有得学了!你们几个不能只关起门来做活,跟嬷嬷这正经官府里出来的比,真真是云泥之别了!”
刘玉也笑起来:“姑娘可别拿我打趣儿了。”
到了午间,林掌柜叫了饭菜,由馆子的伙计送上门来。几个人围坐一处,也算是给刘玉接风。
下午,棠妙卿便看着刘玉一个个地教几位绣娘。
素兰一根丝线劈不了几丝,就断了。刘玉看着直摇头:“你手上力道轻一点!这又不是在扯麻,哪里需要你用蛮力?每根丝线都有它自己的走向,你仔细看好了,再去捻开才是。”
素兰脸有点红了:“原只当我们是轻手轻脚的了,看来还是入不得嬷嬷的法眼。”
棠妙卿心里暗笑,素兰仗着自己的手艺好,向来心高气傲,她不将另外几位绣娘放在眼里。眼下可有能弹压住她的人了。
棠妙卿歪着头看了半天,索性自己也拿了线来练劈丝。
日头渐渐西斜,棠妙卿送走刘玉,带着紫苏往府里赶。
棠文怀一见她进门,脸色便沉了下来:“你又在外头折腾一整日!成日里抛头露面,实在是不像话!往后还是多在府中待着,收敛着些吧!”
棠妙卿停下脚步,屈膝见了礼,回道:“我去了芸绣轩,也是为了将母亲留下来的生意打点好。芸绣轩是娘亲的心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败落下去。”
万般皆下品,棠文怀冷哼一声:“败不败的,不过是做买卖的事儿。你一个姑娘家,成日为了铺子和田庄忙个不停,实在不成体统!庆王府又不差你那点散碎银子!你只消在府中好好学规矩,将来嫁给小王爷,管好内宅便是了。”
听得棠妙卿心中发寒,她微微一笑:“听您这么一说,想来您如今是不差银子花了?可是,往日咱们家不就是靠这些银子过日子么?我还是觉着,自己手里攥着银子,心里才踏实些。”她冷冷笑道,“您这不正是手中有了银子,腰杆子硬了,跟我说话才这般有底气么?还有,别再跟我说学规矩、管内宅的话!你只管在外头应酬,母亲操持家务这许多年,您可曾问过她一句,累不累?日子难不难?”
棠妙卿冷冷一笑:“或许你是知道的,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看着她一个人忙,一个人累。你享受着她带来的好处,却又装聋作哑!”
棠文怀的脸色变了变,怒斥:“你放肆!”
棠妙卿眼睛里起了泪花,声音还是冷冷的:“我从小便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厚此薄彼,偏心着棠妙仙和赵姨娘?连我的东西都要让给她,你何尝真心顾惜过母亲和我?你们趴在娘的身上吸血,还给她添堵……”她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不说也罢。只是给您说一声,我不是母亲的好脾气,你们心里有点数!”
棠文怀的脸涨得通红:“放肆!你怎么敢这样与长辈说话!”
“为什么不敢呢?”棠妙卿的眼里噙着泪,语气平静如水,“我敢这样与你说话,不正是因为身后有庆王府撑腰么?”
她冷冷地看着棠文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你们不去作奸犯科,背靠庆王府这棵大树,你和叔叔,还有大哥、安吉会有无限风光的。”
“既然都无视了我这么些年,现在就不要再来打着亲情的名义,对我指手画脚。”
“往后我的事,你不必操心。我的田庄铺子,你们也不要打主意。”
棠妙卿转身往里走,留下棠文怀一个人站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
晚饭时分,气氛格外尴尬。
一家子围坐在饭桌前,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棠妙卿若无其事,只管低头用饭。
王姨娘看她吃了几个饺子,就要放下筷子,忙又上前,盛了两个到她碗里。也不说话,安安静静退到一旁伺候着。
赵姨娘瞧了瞧棠文怀的脸色,堆起笑来:“二姑娘今儿个定是累了,多吃几个饺子。这荠菜饺子是现包的,鲜得很呢。”
棠妙卿不做声,已经吃饱了,看着碗里的饺子,心中暗暗发愁。
棠妙仙清了清嗓子:“跟你说话呢!”
见棠妙卿还是不吭气,她往前倾了一下身子:“绫锦院原来的刘副绣头被你请过去了?
棠妙卿抬眼,瞅了棠妙仙一眼。
棠妙仙陪着笑道:“眼见着一日比一日暖和,我出银子,你让她给我做两件衣裳怎么样?绣工要做得顶顶好的!”
棠妙卿心情很不好了,面无表情:“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棠妙仙被气得,不成就不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的?
珍珠掀开帘子进来:“老夫人吃得饺子顺口,让再端几个过去。”
棠文怀对赵姨娘道:“少盛些吧,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晚上别再积了食。”
珍珠站在一旁,眼睛朝着棠妙卿瞟了两眼。
陆老夫人打算从棠妙卿那儿讨两件新衣裳,珍珠劝了半日,老夫人愣是听不进去。
陆老夫人寻思着,棠妙卿既然要嫁给小王爷,总该改改性子,在长辈跟前收敛些脾气。不过是两件衣裳罢了,芸绣轩怎么也能匀给她两件。
珍珠不敢再劝老夫人,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您是记吃不记打,二姑娘可不是大夫人那般好性儿的。
平日里去二姑娘屋里,桃叶她们都拦着,推说姑娘忙,也不让见。今儿一家人都在,把这件事说出来,想必也不至于再挨巴掌。
棠妙卿抬眼,正瞧见珍珠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筷子停了停:“有事儿?”
珍珠嗫嚅半天,声音像是蚊子哼哼:“老夫人过几日要出门去庙里进香,问姑娘有没有鲜亮点的衣裳……”
看了一眼棠妙仙与棠文怀,棠妙卿笑了起来:“真是家学渊源!她老人家没有给我这孙女一针半线的,倒反过来找我要新衣裳了。”
棠文怀老脸一红,筷子往上一拍,骂珍珠:“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赶紧将饺子给老夫人端过去。”
珍珠眼圈儿都红了,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儿。就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左右都得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