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21章 丧事

堂屋里只听见棠文康的叫嚣。

兔死狐悲，陆氏在屋里躺着，病得起不来床。若是她听到这喧嚣热闹，也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郭氏看也不看棠文康一眼，缓缓站起身：“我去大嫂屋里看看，你们先吃着。”

二房只两个女儿跟着走了，儿子们还坐着。

棠老夫人脸色铁青，中秋盛宴吃得七零八落，冷冷清清地散了。

棠妙卿在陆氏床前还有笑脸，出了陆氏的屋子，一张小脸绷着，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她手里掌管着陆氏的银钱，家里上下人等不敢得罪她，都看她脸色行事。

天儿越来越冷，家里大事小事都由棠妙卿打理，棠妙卿只想着让母亲的身体尽快好起来，不敢扰了她休养。

棠妙卿恨棠老夫人，公中的银子都有数，左支右绌，不能两全，她不肯掏私房银子，给上下人等只做了一身冬日的厚衣裳。

棠文怀将她唤到跟前，教训了几句，骂她抠抠嗖嗖过日子，让里外的人都看棠家的笑话。

棠妙卿垂头听着，也不辩驳。

第二天，棠文怀坐轿去衙门，轿子里的手炉、脚炉碳味刺鼻，熏人欲呕。他撩开轿帘通风，数息之间又是寒气刺骨。

棠妙卿借口年根底下，家里开销大，将他的银霜炭换成了普通黑炭。

棠文怀再喊她，棠妙卿将对牌、账本子一扔。还是陆氏劝着，才让棠妙卿回转过来。

棠、陆两家的婚约还没有解除，陆令容想着再缓一缓，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棠文怀更是借口陆氏生病，无暇顾及，一直耽搁着。

不料陆氏终是没能熬过去，还没到腊八，便撒手人寰。

棠安正恰逢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还在路上，听闻消息急忙往回赶路，这下便不能再回永州，须得丁忧在家。

遣了下人折回永州报丧，妻子徐蕙和女儿都要回京。

刚为陆氏换上衣裳，棠妙卿摸着她越来越冰凉的手，哭得不能自持。

棠老夫人站在屋中，环首四顾，板着脸对棠文怀道：“陆氏生前不会持家，这一走还要花费大量钱财操办。咱们这点家产，也办不出像样的丧事。”

升官发财死老婆，寒微出身的棠文怀没有伤心哀毁，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是，家中有多少银钱就办多大的事。咱们家，活人还要继续过日子。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丧事从简，倒是不必铺张浪费。”

陆氏的眼角泌出一颗泪珠，缓缓留下……

棠妙卿满脸泪水，她抱住陆氏，埋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棠老夫人斜眼看着棠妙卿，嫌弃道：“二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别把自己糟践病了，忙中添乱。”

棠妙卿哭着站起身来，抹一把眼泪，拿手直指棠老夫人：“我娘生前勤俭持家，一家子老小靠她照料，怎么到您口中，她就不会管家了？”她红着眼睛，怒问棠文怀，“你给了多少家用？若不是有我娘的陪嫁铺子和田产，全家都在喝西北风！她刚闭上眼，你们就丧良心了？”

棠文怀老脸一红：“不过是无心一说，咱们家日子紧巴，能省就省罢。”

郭氏带着儿女们也到了，棠老夫人道：“倘若怕事情办得不好看，就从你娘嫁妆里出点，也不能让她走得太寒酸。”

好话儿赖话儿都让她一个老太婆说了，郭氏看着众人将陆氏移床，棠妙卿一个小娘子还在与棠老夫人和棠文怀争执，心中感伤，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桃叶、桃柯服侍棠妙卿披麻戴孝，只听棠妙卿冷冷道：“我娘的嫁妆是她的私产，凭什么给你们动用？她嫁入棠家就是当家主母，主母去世，棠家连办丧事的银钱都不出，说出去不怕外人笑掉大牙！”

棠文怀看棠妙卿小脸憔悴，满是怨愤，还真怕她不管不顾宣扬开，忙道：“你祖母说得有理。你娘辛劳了一辈子，丧事本应当办得体面些，只是家中周转不出那么多银子。”

有个平日总恶心人的祖母，现下有个恶心人的爹，棠妙卿泪水总流不完，只觉得头昏脑涨：“我现下不与你们争执。爹，你不想出银钱，没关系，这笔银子我想办法。只是，等祖母百年之后，我也能说‘活人要紧，不必铺张浪费’！”她咬牙道，“即使日后我不在家，还有大哥和弟弟，哼，到时候破草席子一裹，吹吹打打，送她上山。”

棠老夫人和棠文怀被气得张口结舌，哪家女儿能说出这么狠绝的话来？

棠安吉对着棠文怀道：“爹，从简就从简罢！人都没了，长辈们还请嘴下留德，别再说过世的人的不是。既然你和祖母都说家中日子过得不容易，往后咱们家长辈归西，从我娘开始，她是什么规格，旁人都降一等。”

棠老夫人气得发懵：“反了天了！你个毛头小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已经有住在附近的本家亲戚来奔丧了，郭氏拉了一下棠安吉，示意他别说话，当着外人的面，影响他日后的名声。

棠安吉甩开袖子，对棠老夫人道：“祖母这话说的，大哥还在路上，我们这一辈数我年长，怎么就不能说话了？”他转向棠文怀，“就这么定了。爹，你也别多心，你和祖母说的有道理，我们都听着。”

棠文怀瞪着棠安吉，也不吱声。

没办法，毕竟日后他们百年，还得靠着儿孙操办，这是亲儿子在威胁他呢！

棠安吉扎好头上的孝巾，面无表情：“我娘的嫁妆已经安排好了，祖母，你来争什么？嫁妆分作三份，大头的都留给妙妙，我和大哥都知道的。”他喊道，“周嬷嬷、紫苏你们过来。”

果然，周嬷嬷和紫苏抱着三个匣子进来。

陆氏将自己的大部分的私产都留给了棠妙卿，家族的老人也都在劝，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争这些，让人笑话。

棠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却是无可奈何。

奔丧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知道了来龙去脉。家丑不可外扬，棠文怀让老夫人先回房，她拄着拐杖，颤颤悠悠被珍珠搀走了。

到了陆氏出殡那日，陆令则和陆令容、吕仲恺都过来了。

陆令则看到棠妙卿一身素缟，心里头五味杂陈，走到棠妙卿面前，吞吞吐吐：“妙妙，我……”

棠妙卿披麻戴孝，神色冷淡：“表哥有话不妨直说。”

陆令则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生硬：“姑姑去了，我往后再不去公主府了。咱们……我日后定会好好照顾你。”

断了的绳子怎么系都有结，世上哪有和好如初这回事儿？

棠妙卿绷着一张小脸：“你这话倒有趣得很。福康公主是何等身份？岂是你想见便见，想不见便不见的？既然你已经做了人家的座上客，咱们也只是寻常的表亲，你说话还请自重些。”

陆令容在旁边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道：“妙妙，他年轻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表姐言重了，”棠妙卿淡淡地道，“表姐、表哥看得起我，只是我哪敢和公主争锋？待过了这几日，咱们再说退亲的事。今日不说这个。”

棠妙仙跪在棠妙卿旁边，听着他们说话。听她这口风，这婚肯定是要退了。

棠家虽然比不上别家过得富裕，但是有陆氏操持，过得都很好的。

如今陆氏一去，不说日后谁管家，依着棠妙卿的性子，凡是得罪过她的人，休想从她那里占到一点便宜了。

越往北越寒冷，棠安正一路奔波，顾不得风霜严寒，风尘仆仆地进门来，径直来到灵前跪下叩头。

棠妙卿见到哥哥，扑在他怀中，泪如雨下。这些日子她与棠安吉承受了太多，如今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夜间寒冷，灵堂的香火不断，棠安正带着兄弟姐妹接待吊唁的亲友。

棠安正不顾一天的劳累，听棠妙卿哭着将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棠安正脸色阴沉如水：“母亲是想着让你日后有个依靠，哪想到所托非人？祖母一直昏聩，她偏心二叔一家不说，竟还想着把你嫁入尹家？”

棠妙卿泪水滚落：“事已至此，无论再说什么，母亲都回不来了。爹不肯退婚，一直拖着。我只求哥哥为我做主。”

棠安正和小妹几年未见，还是生疏了几分。

他看向棠妙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天下男人大多都是一个样儿，你当真要退了这门亲事？即便是另寻一家，也未必比陆令则强到哪里去。”

棠妙卿低着头，额头的头发垂落遮住眼睛：“总是要守孝三年的，三年后再说罢。若福康公主只与陆令则是风月之事，倒还罢了。”她幽幽道，“只怕两人日久生情，到时逼迫正妻下堂还是万幸，万一小命不保那可就冤了。”

棠安正叹口气：“女子在后宅操持家务，都是这样过来的。母亲为了你，千挑万选，看中了陆令则。日后他回了荆湖南路，自然和公主断了往来，我也在近前，都能照应你。”

棠妙卿怔怔看着棠安正：“哥哥，女子就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吗？伺候公婆、服侍夫君，生儿育女，操持家里生计……我自己有银钱，为什么要去伺候一大家子陌生人，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棠安正愣了一下，扶额苦笑：“你真是，这都哪里来的念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看皇后、公主何等尊贵，她们也未必有寻常人家过得快活。”

棠妙卿心里哽住，想到陆氏为自己打算这么多，临了还是让她不能瞑目。她目中含泪：“我决心已定，必然要退了这婚事。我受不了这恶心。”

棠安正叹息：“唉！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明日我就去与爹说清楚。”

次日，棠安正对棠文怀开门见山道：“爹，妙卿要为娘守孝三年，她与陆令则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棠文怀误以为儿子是要催促婚事：“她想通了就好，你娘在世，她俩都闹着要退婚。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在孝期，怎么还不能拖了？”

“爹，你误会了，”棠安正冷声道，“我的意思也是要退婚。”

棠文怀又烦又恼，“令则不过是犯了点小错，不是说了公主不干涉他们的家事，怎么铁了心地还要退婚？”

棠安正知道棠文怀的心思，一门好姻亲对于他是个大助力：“母亲生前就已决意要退婚，她卧病在床，顾不上处理罢了。”

棠文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且不说退婚对妙卿的名声不好。她守孝三年，到时候年纪大了，再寻合适的人家更是难上加难。”

棠安正定定看着他：“妙仙如今都十八了，尚未出嫁，妙卿怕什么？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棠文怀被长子怼得无话可说。

棠安正态度坚决，即便棠文怀再是犹豫不决，终究还是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