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邻国使者送完贺礼,景修站起身,朝主位的南荣帝微微屈膝。
大殿上瞬间静谧下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女子,像是得到什么指令,缓缓地走上前,她手中端着盖了红布的托盘,白皙的皮肤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病态。
文武百官好奇的视线轻移在她身上,女子屈膝跪在离南荣帝不远的位置,将托盘高高举起,她气势过于冷峻,面对周遭或多或少的打量与不屑,眼眸始终平淡如水,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
“朕倒是好奇,你会送什么给朕。”
南荣帝看似无意地掀开红布放在一旁,目光却一眨不眨看着托盘上那颗半透明的珠子,晶莹剔透好似玉石。
景修解释道:“此乃鲛珠,南海鲛人一族的至宝,有了它,行走到水底也不是难事。”
原本还兴致缺缺的沈塘,听见这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余光向主位看去,她离得太远,不清楚前面的状况。
宗门的长老说过,没了鲛珠的鲛人就是一个仅有百年寿命的凡人。
鲛人生得貌美,一眼勾人心魄,行走世间靠体内的鲛珠保命,但抵不过人性的贪欲。
当他们发现与鲛人欢好可以增加修为时,便开始四处抓获鲛人,在天机阁高价拍卖,当作炉鼎采阴补阳,到了沈塘那一代,鲛人就成了浮生录的传说,几百年没人见过。
南荣帝把玩着珠子,面露喜色,欣慰地说道:“景卿你啊,每次送礼都能送到朕的心坎上。”
“听说这鲛人的珠子还能养人。”坐在左侧的女子不由发出一声赞叹,珠帘挡住视线,沈塘凭借位置认出了她的身份,是德妃。
有景修起头,皇子和公主都令人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拿了上来,千奇百怪,比如睿王送的是整张老虎皮,青黛公主的则是药材人参,而其中最属夺人眼目的便是越王手中那副千手观音画。
他将画卷平铺开来,色泽鲜艳且栩栩如生的千手观音盘腿坐在莲池中,低眉慈悲的望着众人。
其中一位文官认出了画卷,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是云山先生的画,千金难求。”
越王笑道:“祝愿父皇万寿无疆。”
南荣帝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说他有孝心了。
“都是儿臣分内之事。”越王不急不躁谢恩,他投其所好深知南荣帝十分热爱古董字画,就连藏室里都摆满一堆。
沈塘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回桌案的琉璃盏上,她拿起侍女刚斟满的果酒,清甜甘爽,带着雨后的清香。
很快轮到沈塘的贺礼被侍女盛了上来,是副花鸟画水墨字,做工精美,却不是什么大师的杰作,她像往年一样说了几句祝福语便退了回去。
在经过赵青黛时,她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凶恶地剜了一眼沈塘,她嘴毒道:“每年都送这些没心意的东西,真不知道你有没有把父皇放在心上。”
眼下大殿内其乐融融,歌舞升平,两侧的檀木小案边都侍立着貌美的宫女替他们斟酒,众人醉生梦死沉浸在其中,没人注意到她们之间的小摩擦。
沈塘嘴唇动了动,长吁短叹道:“你说的都对。”
“你……”
她这么说反而让赵青黛茫然无措。
又过了片刻,几个侍卫合力搬来一个巨大的物件,它被用绸布盖住,跟在侍卫后面的冬曲指挥他们放在最中央。
闻言,沈塘才注意到,赵柔兰席位是空缺的。
绸布被掀开,一道楠木所制成的屏风出现在眼前,绣着祥云环绕,十三只仙鹤在空中飞鸣盘旋,下方则是千山万水和两只仙鹤相对立于鸱尾。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可偏偏从窗棂外飞进十几只蝴蝶,它们轻拍着翅膀,身子贴在屏风上。
史官一下子醉醒过来,欣喜若狂道:“陛下,这是祥瑞呀。”
“哦,那景卿你怎么看?”
南荣帝挂着笑,从主位上走到屏风处,他的手刚触碰纱帘,下一刻,蝴蝶停留在他指骨的白玉戒指上。
景修面不改色颔首,微微躬身,没有多说什么。
而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众人站起身,朝南荣帝祝贺,沈塘低下头猜测,屏风上应该是撒了花粉抹,所以才会吸引来蝴蝶。
南荣帝却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讨他欢心就够了。
故此,他询问道:“这是朕的那个孩子送的。”
冬曲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答道:“是十殿下,她从三个月前便开始绣制这屏风,本想亲自送给陛下,可惜从寺庙祈福完后,就生了病,怕传染给陛下让奴婢来相送,祝愿陛下福寿安康!”
她一口气讲完,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把在场的人看着无不感动。
“她是个好孩子,高德全宴会结束后,让罗太医给小十看看。”
高公公叩首连忙应了下来。
沈塘重新落座之后,恰好望见不远处的景修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觉得他是再说一群没脑子的傻子。
突然,景修发觉到什么,转过头,两人视线相触,他莫名对沈塘笑了笑,随后恢复了以往的冷若寒霜。
*
等一切结束了,南荣帝的贴身侍女拦住沈塘,她福了福身说:“陛下和国师有请,请公主跟我来。”
沈塘眼中茫然不解,还是点点头。
夜幕低垂,侍女没多说什么,提着烛灯走在前面,沈塘提着裙摆乖乖跟着她在身后,没过多久,就被带到了一片奇异的建筑。
这片建筑很像江南风,幽静偏僻的小池塘,古韵湖心亭,满塘边都是荷叶和绽放的荷花,风吹过,带来阵阵香味。
沈塘沿着青石板继续往上走,不远处的亭子红柱青瓦,檐角分明。台边的青石朦胧雕刻着龙纹,在绿树的掩映下,南荣帝与景修坐在亭中,两人下着围棋,高公公站在一旁斟茶。
在引侍带领下,沈塘很快就来到了湖心亭。
南荣帝看见沈塘,拉着她坐下,随即对高公公说道:“把那盘桃花酥给小十一吃吧。”
于是,沈塘一边啃着桃酥一边盯着棋局,白棋所剩无几,皇帝要输了,偏偏这时候高公公斟好茶,他端在手心劝道:“陛下,先醒醒酒吧。”
南荣帝不耐烦道:“不用管朕,没什么事,你们都先下去。”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带人退了出去。
快结束时,南荣帝打乱了棋局,他胡搅蛮缠道:“这局不算,重新来。”
景修落下最后一子,依然没什么表情,习以为常。
“陛下先说正事吧。”
南荣帝哈哈大笑:“十一是朕最小的孩子,她先天体弱,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母妃,如今要把她转交给你,倒是有几分不放心。”
沈塘倒吸一口冷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南荣帝想把她卖给国师,沈塘想起景修在宴席上那个莫名的笑,敢情是在这等她。
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飞快从软垫上站起身,掉头就跑。
景修眼疾手快一把提住她的衣衿,他跟提着小鸡仔似的把她扔给斜对面的人。
他扶了扶额:“陛下,你倒是跟她解释清楚啊。”
坐在正对面的南荣帝低估道:“怎么跟老鼠一样?”
沈塘挣扎想下去。
小孩子的身体对比成年男性没什么用,软绵绵的,她干脆瞪着景修,打算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南荣帝抽了下她的后背,不急不缓的声音传来:“不许乱动,不然朕把你丢出去。”
闻言,沈塘一动不动着呆在他怀里,南荣帝缓了下手上的力道,给她换了个舒服的位置,无奈道:“怪朕没说清楚,不是让你一直跟在国师身侧,今日席间上,景卿他说一眼就注意到你,说你有仙缘,想把你带去奉天修行,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若是发现此事不成也可以回来。”
毕竟修仙机遇千千万万人里才挑出那么一个。
沈塘心里暗自琢磨,要找的东西一点线索都没有,李遇水也还在奉天楼,不知状况如何,她权衡利弊,仔细斟酌他们话里的意思,最终同意了。
她现在年龄还太小了,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宫外,留在这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前往奉天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南荣帝戳了下她的脸颊,语气轻飘飘道:“朕的孩子一点就通,朕把她交给你,出了事拿你试问。”
景修神色从容,声音肃然,不掺杂一丝情绪:“多谢陛下信任。”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南荣帝满意地点头,他将沈塘放了下去,摆摆手,赶人的意思。
沈塘踢着路边的石子,其实最开始景修瞥见她的眼神就透露着震惊。
好似她为什么会活着。
不对,是赵流萤为什么会活着。
国师的预言十有九真,那这里会不会有关于她逝世的消息。
沈塘难以想象,如果景修知道她不是原身会不会觉得她是夺舍的。
景修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指尖拿棋的手微颤,面上云淡风轻道:“就这么把她送给我,不心疼?”
他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食指沿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一个女儿罢了,朕不需要那么多孩子,若真的能被选中,算她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