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真愕然。
“看见你在给老乡修那个水桶。”沈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看见你冻得手指通红,咳得直不起腰……看见那个姓江的小子给你递工具,”他顿了一下,“也看见你回来时,望着这破厂子的灯火。”
“我就在远处看着,”沈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嘲的沙哑,“看着你走进那个猪圈旁边的破屋子……看着那点煤油灯亮起又熄灭……我站在外面,抽了半包烟。”
“你不是不抽烟的吗?……难怪我闻到那么重的烟味了……不像是别人抽的……以后不许抽了……不对,这不是重点……你到底……你到底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的工作怎么办?!” 向真看着他眼里彻骨的痛楚,连忙转移话题追问。
“找你,费了点工夫,但不算太难。”他揉揉她的头,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周老那边断了联系,我就知道出事了。调令的最终接收单位虽然做了模糊处理,但总归有迹可循。湖北,三线农机厂……范围缩小到几个县,再动用一些……以前的关系网,查一个突然出现、特征明显的陆同志,不难。”
他省略了其中可能涉及的巨大风险和人情代价。比如他如何顶着停职审查的压力,如何放下身段去求那些可能对他处境避之不及的老战友、老部下,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
天之骄子,为寻她,原来也会到处求人。
“至于我来做什么?”沈屹低头看着她,“我来找我的爱人陆向真。”
“可是……”
“没有可是。”沈屹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真真,你以为你离开,切断联系,就能保护我?就能保住所谓的前程?”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错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我的前程就已经毁了。”
向真心头一紧:“是因为我……那些举报……”
“不是。”沈屹斩钉截铁,他的眼神暗了暗,掠过一丝戾气,“与你无关——是因为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某种激烈的情绪,“我打了金老狗。”
“什么?!”向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基地的会议上。”沈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底翻涌的情绪却让向真不寒而栗。
“我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可能还有几颗牙。”
向真倒吸一口凉气!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场面!
很解气,很畅快,很舒爽,但……
她太清楚,在那个时候,在那种场合,对金组长那样的领导动手,意味着什么!
“你为什么要在会议上打人?!”
这个大笨蛋!
有什么事不能暗地里下手?!
“不为什么,我乐意。”沈屹极为难得地露出带着恶意的痞气来。那些肮脏的话,肮脏的人,没必要污了她的耳朵。
他紧紧贴在她耳边,用轻轻淡淡的、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语气说,“我还杀过人呢。”
“早十几年,他这种动摇我军心、陷害我战友的货色,”他笑着说,气息在怀中人的耳边如羽毛般拂过,带起一阵颤栗,“我,是可以直接枪毙他的。”
可他低头,看到向真担忧难过的神情,又连忙把那份邪气收敛起来,怕吓到她。
向真倒不怕。
毕竟他要击毙的是她的仇人,又不是要击毙她。
她只是觉得她的丈夫,离了她之后,智商是不是有点堪忧。
是基地核辐射的影响吗?
那可是何沁、王世均……人家不都好好的吗?别人也没这样啊。
沈屹还在难得温柔地安抚着向真。
“好了……别担心……所以,”沈屹看着她,“停职审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份你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前程,在你离开后不久,就被我自己亲手砸碎了。”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依旧苍白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自责:“我来,不是要带你回去。现在回去,只会让你陷入更大的漩涡。我也……暂时回不去了。”
“那……那怎么办?”向真又听到他说他回不去了,心乱如麻,既为他的冲动震惊,又为他的处境担忧。
“我就在这里陪你。”沈屹的语气平静,“正好,这里需要一个懂点技术、能管点事的人,恰好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负责协调厂里的技术支持和部分生产管理。”
向真明白了。
用一个地方农机厂的低微职务,换取沈屹暂时的蛰伏和她陆向真在此地的相对安全。这确实比回西北面对风暴要稳妥得多。
但这对他而言,是何等巨大的牺牲和落差?从一个执掌国家核动力核心项目的副总师,到一个乡镇农机厂的技术协调员?
笨蛋!
大笨蛋!
“沈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即使他不说打人的缘由,向真也能猜到。
泪水模糊了视线,愧疚感几乎将她淹没。
“闭嘴。”
沈屹再次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一如当初。
他看着她,认真地说,“真真,你记住,妻子的苦难,就是丈夫的无能。你在这里受的每一分苦,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些豺狼虎豹!让你住那样的屋子,干那样的活,听那些污言秽语,甚至……”
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消瘦的身形和依旧带着病态苍白的脸上,声音哽了一下,“……把身体糟蹋成这样!”
他眼中翻涌着浓烈的痛楚和自责。相拥时,她身上硌人的骨头,以及那断断续续、深入肺腑的咳嗽,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所以,别再说什么对不起、连累。”沈屹紧紧握住她因病冰凉的手,“现在,我来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受过的苦,我会百倍千倍地替你找补回来!那些让你吃苦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把身体养好!听清楚了吗?”
她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地点点头:“嗯。”
沈屹这才缓和了脸色,将她重新搂进怀里。
没过一会儿,他又把昏昏沉沉、快要入睡的她从自己怀里拎出来,不管她嘴里怎么迷迷糊糊嘟囔着“笨蛋……滚蛋……好困……让我睡觉……你今晚……存心不让我睡……”,还挥舞着手要把他推开,他也不松手。
他一只手捧起她半睡半醒的脸,另一只手牢牢钳制住她要拨开他的双手,额头相抵,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清醒起来:
“我本来憋了一肚子火的,想把你按在腿上狠狠揍一顿屁股!质问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丢下我?凭什么觉得忘了你就是对我好?”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可是……当我真的看见你……看见你剪短的头发,看见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你住的那个比狗窝还不如的地方……”
他眼睛里的火熊熊燃烧,他的声音却哽住了,眼中翻涌起浓重的心疼和自责。
“我他妈的心疼得什么都忘了!”他低吼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什么质问,什么火气,都见鬼去吧!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抱住你!护着你!再也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他松开所有禁锢,又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
——这个大笨蛋。
——到底是谁在委屈撒娇啊。
向真静静地听着他的宣言,她回抱住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他的后背,像抚慰一只刚刚被抛弃、才找到主人的极度委屈的、正在哼哼唧唧求安慰的大狗狗。
没过一会儿,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向真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困倦,她睡去前,想,他再吵她睡觉,她就……
意识陷入沉重的混沌。
沈屹听着她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体放松下来的柔软,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才终于缓缓松弛。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目光落在她苍白瘦削的侧脸上,落在她紧蹙的眉心和眼下的青影上。
过了很久,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她,走到书桌旁,拿起那个水果糖罐。
昏黄的灯光下,他仔细端详着罐子里垫着的几张糖纸,目光最终落在最上面那张印着金色小花的玻璃纸上。
他小心地将其取出,翻转过来。背面,那两行用铅笔写下的蝇头小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屹哥,糖很甜。
你梳的头有点乱,但……好看,我很喜欢。
指尖轻轻拂过字迹,沈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起风波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
找到真真了。
我找到她了。
他无声地对着糖纸诉说,然后心满意足地将糖纸仔细抚平,重新放回罐子最显眼的位置。
他回到床边,重新将熟睡的向真小心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微凉的身体。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拍打着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