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江家湾江辰家那间低矮、昏暗但收拾得很干净的土坯房里。
身下是虽然硬实却干燥温暖的土炕,盖着的棉被虽然打着厚厚的补丁,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陆姐姐!你醒啦!”一直守在炕边的江晓惊喜地叫起来,小脸上满是担忧褪去后的光彩。
江辰闻声立刻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汤水。
“陆姐,你感觉怎么样?吓死我们了。”他把碗放在炕沿,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关切,“这是鱼腥草根煮的水,我娘说加了点红糖,你快趁热喝了。”
向真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
江辰赶紧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上一个用旧衣服缝的软垫。她接过那碗温热的汤水,碗壁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小口啜饮着,微苦回甘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感。她看着眼前这对朴实的兄妹,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
“谢啥!”江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陆姐,你才是我们全生产队的大恩人!那铁牛一响,整个公社都轰动了!你是不知道,昨天我们队长亲自带着人,开着修好的拖拉机去公社粮站交公粮了!可神气了!队里人都说你是活鲁班!”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由衷的敬佩光芒。
消息像长了翅膀。
向真在江家养病的几天里,小小的江家湾变得异常热闹。先是江辰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带着几个队干部,提着一小袋小米和十几个鸡蛋登门道谢,言辞恳切,满是感激。接着,附近几个生产队的人闻讯也纷纷赶来,有的扛着锄头镰刀,有的拖着出了毛病的脱粒机、水泵,甚至还有坏了轱辘的板车。
他们挤在江家小小的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农具的故障,眼神里充满了对陆向真的信任和期盼。
“陆师傅,帮看看这镰刀吧,卷刃卷得厉害,割麦子费老劲了!”
“陆同志,俺们队那台脱粒机,光响不转悠,愁死人了!”
“姑娘,我这板车轱辘歪了,能整不?”
面对这些最原始、最基础的农具故障,向真心中倒没有半分轻视。
她知道这些简陋的工具,承载着眼前这些质朴农民一年的汗水和希望。
如果故障得不到修理,生计都是问题。
他们就像她一样,只是想自己和亲人好好活下去。
她强撑着病体,在江辰的搀扶下坐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枣树枝桠洒下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向真接过一把卷刃的镰刀,指尖拂过粗糙的木柄和铁刃。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仔细询问使用的情况、磨损的原因。然后,她让江辰找来一块磨刀石和一盆水。她将镰刀浸湿,调整好角度,手腕稳定地推动刀锋在粗糙的石面上划过,发出“噌噌”的声响。
她的动作不快,却很精准,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感。卷曲的刃口在她手下渐渐被磨平、拉直,重新焕发出锋利的寒光。
“磨刀不能光图快,要看准角度,用力要匀。”她一边示范,一边轻声对围观的农民讲解着要领,“刃口这里稍微带点弧度,割起来更省力,也不容易卷刃。”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一个老农接过磨好的镰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刃口,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嘿!真快!比新买的还顺手!陆师傅,神了!”
修复脱粒机时,问题出在一个老化的皮带轮上。轮槽磨损严重,皮带打滑。
厂里库房依旧“没有配件”。
向真心里骂了一声。
老娘造原子弹的时候都没这么捉襟见肘过。
但她没有气馁。她仔细测量了轮子的尺寸,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一圈,落在了墙角一个废弃的旧石磨盘上。她让江辰帮忙,费力地将磨盘竖起来,用粉笔在上面画线。
“姐,你要干嘛?”江辰不解。
“做个新的。”向真拿起一把凿子和锤子,对着画好的线,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凿刻起来。
坚硬的石屑飞溅,她的动作有些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咳嗽也时不时打断她的动作。但她眼神专注,仿佛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江辰看得入神,也拿起工具帮忙。
江辰江晓兄妹俩合力,花了大半天时间,硬是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厚重的石磨盘上凿出了一个尺寸契合、边缘规整的简易皮带轮槽!安装上去后,皮带稳稳地卡住,脱粒机欢快地转动起来!
这一幕彻底征服了所有人。
惊叹声、叫好声在小小的院子里此起彼伏。“神技!”“真能耐!”“陆师傅是能人!”朴实的赞誉毫不吝啬地涌向向真。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红晕,这次不是因为病态了。
她成了江家湾,甚至附近几个生产队最受欢迎的人。人们不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而是真心实意地叫她“陆师傅”、“陆同志”。她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地打招呼,往她手里塞一个刚出锅的烤红薯,或者一把炒熟的花生。
她休养住的江家的门槛更是几乎被踏破,江辰的父母——一对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农民,看着陆向真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慈爱,把家里最好的食物都省下来给她补身体。江晓则成了她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像只依恋的小鸟。
这份来自难得的质朴温暖和尊重,像一剂强效的良药,极大地滋养着向真几近枯竭的身心。她的咳嗽似乎也减轻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生的光亮。
她开始利用闲暇时间,整理自己关于材料处理、工具简易修复的经验,用铅笔在捡来的废纸上画着简易的示意图,打算有机会就教给江辰江晓和更多需要的农民。
她甚至开始琢磨,如何利用农机厂有限的废旧资源,改良一些农具,比如设计一种更省力的玉米脱粒器草图。
江辰的变化最大。
他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向真传授的一切知识。他不仅学会了磨镰刀、修板车轱辘这些基础活,更对向真讲解的机械原理、材料特性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惊人的悟性。
他常常蹲在向真身边,看着她画图,提出一些虽然稚嫩却切中要害的问题。
其次是江晓。
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很腼腆,但向真注意到,她在给修理器械的哥哥递工具时,嘴上会念念有词:“左手定律……”
向真看着这两个聪慧上进的孩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求知的影子,心中充满了欣慰。
年轻真好。
她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身体比现在好多了。
果然还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她悠悠地想着,那时候,晚上做完实验,她还会拉着师妹去宿舍楼底下的小广场打羽毛球呢。
说起来,已经是上辈子般的记忆了。她以为她不会再想起来了……
也许,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在这里死去,也许会回去呢。
向真擦过嘴角的血,幻想着。
但她知道,她只有这一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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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心思总是敏感而复杂的。每当向真因为疲惫或病痛而沉默,或是望着北方出神时,江辰的眼神就会变得有些黯然和不平。
他见过向真深夜咳醒时痛苦蜷缩的样子,见过她看着那张金色糖纸时眼中深藏的思念与哀伤。
这一切,都被少年固执地归结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陆姐,”一次帮陆向真整理她那些写满公式和草图的废纸时,江辰终于忍不住,声音闷闷的,“你丈夫……他对你好吗?”
向真整理纸张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辰抿了抿唇,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怨气:“他要是真对你好,真护得住你,你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里?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他那么大的官,就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
少年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在他看来,陆向真所受的一切苦难,根源都在于那个无能的丈夫。
向真抬起头,看着江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为她抱不平的火焰,心中五味杂陈。
她无法向一个少年解释政治漩涡的复杂和那封离婚书背后的苦心。
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有他的难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他。”
“可……”江辰还想争辩,看到向真眼底的哀伤,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日子在忙碌、温暖却也夹杂着身体隐痛中滑过。
向真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身体深处那种虚弱和时不时的钝痛,从未真正远离。
更让她心头蒙上阴霾的,是与周将军联系的彻底中断。
按照最初的计划,她离开基地后,应该会通过何沁或者王世钧,收到周将军秘密传递的消息和指示。
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音讯全无。
她曾尝试着按照一个模糊的地址寄出过一封信,也如同石沉大海。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是联络渠道被切断了?还是周将军那边也遇到了麻烦?魏云山残余或背后势力的反扑,是否比她预想的更加猛烈?沈屹……他怎么样了?那封离婚书……他……是否真的如她所愿,放下了?
这些念头像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白天在帮助乡亲们修理农具、教导江辰时,她还能暂时忘却。
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江家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巨大的孤独和未知的恐惧便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能更紧地攥住枕边的笔记本,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精神锚点。
这天傍晚,向真帮邻队一户人家修好了一个漏水的铁皮水桶,婉拒了主人热情的晚饭挽留,在一位热情的老乡陪伴下,踏着月色往宿舍走。
在江家住几天了,工厂已经在催了。
冬日的田野空旷寂静,收割后的稻茬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微白。远处起伏的山峦像蛰伏的巨兽。夜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几片枯叶,发出萧瑟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淡淡稻草的气息。
“陆师傅,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那桶水漏得,浇地都成问题!”老乡由衷地感谢着。
“举手之劳,张伯您别客气。”向真微笑着回应,只是声音在寒夜里带着一丝疲惫。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蜿蜒的田埂小路上。远处的蛙鸣早已沉寂,只有风声掠过枯草的沙沙声,更显出冬夜的寂寥。
明明是一幅月朗星稀、田野静谧的图景,向真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孤独不同于初来时人们的敌意,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前路茫茫的空旷感。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沈屹。
想到他冷峻眉峰下流露的温柔,想到他宽阔坚实的怀抱,想到他笨拙却执着的守护,想到他最后那句“真真……等我”。
笨蛋。
我不会等你的。你也不要等我。
她闷闷地想。
其实,无论他是什么反应,他们之间,也只能是这个结局了。
回到农机厂附近时,远远就看见厂区里灯火通明,比平时亮堂许多。人声鼎沸,隐约还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几辆挂着地方牌照的吉普车停在厂部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气派。
“哟,厂里这是来大领导视察了?”同行的张伯踮脚张望着。
向真看了一眼,心头毫无波澜。
无论是谁,都与她这个名义上还在打扫猪圈的问题人员无关。
她平静地告别了张伯,裹紧了单薄的旧工装,走向自己那个位于角落、紧邻猪圈的破败茅草屋。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土腥气和淡淡猪粪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意比外面更甚,像冰窖。
她摸索着点亮那盏豆大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家徒四壁的凄凉。
她的脚步一顿。
怎么会这么惨。
都可以配个二泉映月当bgm了。
她为自己叹了一口气。拼了这么久,比开局的鞍钢新手村还差。
也许这里才是新手村……当初穿越穿错地方了……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向真关好门,确认这个摇摇欲坠的破木板至少起一个表面上的格挡作用后,拿起墙角木架子上那个唯一的、边缘已经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盆,里面盛着冰冷的井水。唯一的那条毛巾浸入水中,冰冷刺骨。
她拧干,解开工装的扣子,用冷冰冰的湿毛巾擦拭着脸上、颈间沾染的机油和尘土。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也刺激得喉咙一阵发痒,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擦完上身,寒意已经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她不敢再擦,只想尽快钻进那床冰冷潮湿的破棉絮里,用体温去对抗这无边的寒冷和孤寂。
她吹熄了煤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摸索着躺到冰冷的稻草铺上,蜷缩起身体,将破棉絮紧紧裹住,牙齿依旧忍不住地格格轻颤。
再这么冻下去……冬天要成我最讨厌的季节了……旁边的猪室友,今晚不准再叫了哈……不然我也让你们睡不着……或者……白天不给……你们……饭……吃……
就在意识在寒冷和疲惫中渐渐模糊,即将沉入混沌之际——
“咚!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像鼓点一样骤然炸响在死寂的夜里!
向真猛地惊醒,心脏在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