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结婚申请报告,格式极其正式。申请人一栏,沈屹的名字已经签好,字迹因伤痛而有些扭曲,却依旧力透纸背。申请理由一栏,只有一行简洁到近乎冷酷的字:
稳定基地人心,保障重点项目顺利进行。申请人沈屹愿以全部政治生命及过往功勋,为其配偶陆向真(代号:铸剑者)之政治可靠性作保。
陆向真默默地在配偶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陆向真”,没有犹豫。
然而,这份报告并没有停留在基地党委层面。小陈带着报告离开不到半天,又神色凝重地回来找到陆向真,手里拿着两张盖着鲜红基地政治部印章的证明信。
“陆总工,沈副总师指示,需要您去拍……结婚登记照。”小陈的声音有些紧绷。
陆向真沉默地跟着去了。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灰色列宁装。沈屹无法起身,照片是在医院病房里拍的。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病号服,掩盖了背部的绷带,强撑着坐起,让警卫员扶着靠在床头。
向真站在床边,身体微微侧向他,但两人之间隔着清晰的距离。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直视镜头;沈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却异常深邃,直直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这张极其特殊的、带着浓重伤病痕迹的结婚照,连同那份措辞刚硬的结婚报告和证明信,被小陈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基地的绝密通讯渠道,一级一级地向上传递。
它们穿透了西北戈壁的重重保密帷幕,飞越千山万水,最终,静静地放在了首都某处,一张宽大、朴素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的主人,是聂帅。
这位主持两弹一星工程的儒将,看着照片上神情疏离的女子和病床上眼神执拗、背覆纱布的下属,看着那份以“稳定大局”为名、字里行间却浸透着个人孤注一掷的担保报告,沉默良久。
最终,他拿起笔,在报告最上方,郑重地批下了一个字: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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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深处,一排相对较新的红砖平房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上没有贴喜字,屋里也没有任何喜庆的装饰。
这里就是基地分配给沈屹和陆向真的夫妻宿舍。
房间不大,大约十几平米。进门左手边靠墙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宽度仅容两人勉强并卧。床边是两张并排放置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自的专业书籍、图纸和文件,泾渭分明。墙角立着一个充当衣柜的旧木箱。唯一的窗户对着戈壁滩,玻璃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沙尘。
新婚之夜。
沈屹的伤势不允许他移动,他依旧留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陆向真独自一人走进了这间新房。
她环顾四周后走到床边,打开自己带来的那个唯一的小藤箱,默默地拿出两床薄被褥。
她走到床边,将其中一床仔细地铺在靠墙的一侧,然后,将另一床同样仔细地铺在床铺的另一侧。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那张属于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摊开一份关于管道破坏痕迹分析的技术报告,拧亮了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整理工作。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戈壁的风声。
几天后,沈屹的伤势稍稳,可以下地缓慢行走,便被接回了这间夫妻宿舍。
当他看到床上的两床被子时,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条空白的床铺间隙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窗边书桌前那个沉浸在图纸中的清瘦背影。
他沉默地走到床边属于他的那一侧,动作因背部的伤痛而缓慢僵硬。他脱下外衣,小心地避开伤处躺下。背部的灼伤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翻身都是酷刑。他只能维持一个僵硬的侧卧姿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向真翻动图纸的细微声响,以及沈屹因疼痛而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陆向真翻动图纸的细微声响,以及沈屹因疼痛而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协议婚姻,互不干涉。”陆向真清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她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图纸,“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工作以外,互不打扰。”
“……好。”沈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嘶哑低沉,只有一个字。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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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的背伤恢复得很慢。灼伤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尤其在寒冷的戈壁深夜和天气骤变时,更是钻心刺骨。
他常常在半夜被剧痛折磨醒,冷汗浸透病号服,身体因强忍痛苦而绷紧僵硬,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生怕惊扰了身旁的向真。
维持着那个僵硬的睡姿,在黑暗中睁着眼听边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心头是巨大的幸福与同样巨大的绝望交织成的地狱。
向真并非毫无所觉。
她睡眠很浅,身边人每一次因剧痛而加重的呼吸,每一次身体因强忍而细微的颤抖,她都清晰地感知着。
她背对着他躺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模糊的光影。
他是为她受的伤。
愧疚如藤蔓缠上她的心脏。
一天深夜,沈屹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急促,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痉挛。
向真静静地听着,终于,她掀开了自己的被子,坐起身。
沈屹察觉到动静,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向真没有开灯,摸索着下床,走到他床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身体和灼热的呼吸。
“趴好。”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沈屹的身体明显一僵,黑暗中,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将受伤的后背暴露在黑暗中。
陆向真在床边坐下。她白天问过基地医院的老军医,学习了缓解疼痛的按摩手法。
她将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落在沈屹背部灼伤区域周围的肌肉上。那里的肌肉因为长期的疼痛和紧张而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笨拙,力度拿捏不准。沈屹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猛地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向真没有言语,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手下肌肉的纹理和僵硬程度,指尖沿着脊柱两侧的肌肉群,缓慢而稳定地按压、揉捏。
她没有碰触到被纱布覆盖的伤口核心,只在周围紧绷的区域施力。她的指法谈不上专业,甚至有些不得要领,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缓缓渗入沈屹僵硬疼痛的肌肉深处。
黑暗中,沈屹紧咬的牙关渐渐松开,身体不再因剧痛而颤抖。他依旧趴着,脸埋在枕头里,只有那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陆向真持续的按压下,一点点变得平缓、悠长。
时间在寂静的黑暗中流逝。陆向真的指尖开始发酸,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她终于停下动作时,沈屹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难得的深度睡眠。
她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他平稳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无声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这次之后,深夜的按摩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例行公事。每当沈屹因伤痛辗转难眠,陆向真便会沉默地起身,在黑暗中为他按压背脊周围的肌肉。没有温言软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指尖沉默的力道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沈屹也从最初的僵硬,到渐渐习惯这份冷淡的抚慰,甚至会在剧痛稍缓时,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一句:“……谢谢。”声音嘶哑,带着疲惫。
陆向真从不回应。仿佛这只是一个技术员在修理一台出了故障的精仪。
白天的生活更是界限分明。
沈屹伤愈后,很快回到了鲲鹏项目的紧张工作中。作为鲲鹏的副总师,他肩上的担子不比向真轻。
核动力装置的结构设计、材料选用、极端工况模拟、无数技术难关如同连绵的险峰。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要求严苛、眼神锐利如刀的沈副总师。
只是在偶尔基地高层或部里协调会议后,他会“恰好”与陆向真在食堂或回宿舍区的路上“偶遇”。
“试验数据分析了?”他可能会问一句,语气公事公办。
“嗯,在整理。”陆向真的回答同样简短。
“魏云山最近在活动设备处的位置,小心点。”他可能会低声提醒一句。
“知道了。”陆向真点头,目不斜视。
简单的几句交谈,如同交换情报,随即各自分开,汇入不同的人流。
然而,“沈屹妻子”这个身份带来的影响,却在无形中渗透着陆向真的工作和生活。
最大的变化来自魏云山。
自从那份直达聂帅案头的结婚报告批下来后,魏云山脸上那惯常的、带着虚伪热情和隐隐嘲讽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再见到陆向真时,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不再敢在公开场合对铸剑项目指手画脚,甚至在技术协调会上,当陆向真提出设备或资源需求时,他虽然依旧会找些“需要研究”、“经费有限”的借口拖延,但态度明显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使绊子。
铸剑项目组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高压试验的数据虽然惊险地保住了,但后续的分析和优化工作繁重依旧。
然而,没有了魏云山这个最大的掣肘,加上氦气供应趋于稳定,项目的推进速度明显加快。陆向真带领团队,如同开足了马力的精密机器,日夜运转。
何沁负责的电子束提纯在原料厂新一批更高纯度海绵锆到货后,压力骤减,专注于工艺优化;王世钧的挤压成型工艺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找到了模具光洁度、润滑剂配方和温度控制的完美平衡点,成功轧制出了第一根壁厚均匀、尺寸精度达标的锆合金薄壁管样件!
当那根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泽、表面光滑如镜的管材从精密轧管机上被取下时,整个车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陆向真拿着那根来之不易的样管,指尖感受着金属特有的冰凉和致密,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眸中也忍不住泛起涟漪。
——这是戈壁滩上开出的第一朵希望之花!
鲲鹏项目那边似乎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沈屹越来越忙,常常深夜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夫妻宿舍。
有时陆向真已经睡下,只能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开门、洗漱、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到自己那边的床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偶尔,在陆向真也因项目攻坚而加班到深夜的周末,沈屹会回来得稍早一些。他会沉默地坐在他那张书桌前,摊开一些不涉密的图纸或文件,安静地看一会儿。
当陆向真揉着发酸的眼睛,从满桌的数据报告中抬起头时,会看到沈屹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
戈壁滩的夜空,是城市人无法想象的壮丽画卷。
没有光污染,没有高楼遮挡,墨蓝色的天幕如同最纯净的丝绒,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星辰。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横贯天际,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好美啊。
“看一会儿?”沈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带着邀请。他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那片浩瀚的星空。
向真会沉默片刻。
大脑因长时间高负荷运转而嗡嗡作响,眼前的数据和公式还在飞舞。
最终,她会放下笔,走到窗边,站在距离沈屹一步之遥的位置,同样仰起头。
荒漠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
但此刻,那璀璨无垠的星河,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吸走了所有的疲惫和烦忧。
在这片宏大的、永恒的宇宙面前,个人的得失、项目的压力、身份的困扰,都显得如此渺小。
两人并肩而立,沉默地仰望着同一片星空。沈屹偶尔会低声说一两个星座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静谧。陆向真只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没有交谈,没有靠近,只有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星辰,无声地洒下清冷的光辉,笼罩着窗边这两个同样疲惫、同样背负着使命的男女。
沈屹背部的灼伤在陆向真那生涩却坚持的按摩下,渐渐收口,长出了粉嫩的新肉。虽然疤痕狰狞,阴雨天依旧会酸痛难忍,但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他能更自如地活动,处理鲲鹏项目日益繁重的事务。
陆向真的铸剑项目也终于迎来了曙光。
在解决了挤压成型的关键工艺后,后续的焊接、精整、热处理等工序稳步推进。那几根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锆合金管样品,被郑重地送入巨大的高温高压水腐蚀试验釜中,开始了漫长的、模拟实际堆芯运行环境的服役考验。
这一次,釜内各项参数平稳运行,时间在紧张的监测中一点点流逝。
基地内部的气氛却并未因此彻底放松。那场未遂的管道破坏事故,仍深深扎在基地高层的心头。
尽管陆向真因沈屹的担保而暂时摆脱了嫌疑,但真正的破坏者依旧逍遥法外,隐藏在暗处。基地保卫部加强了警戒和内查,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