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坐起身,左腿膝盖屈起,胳膊顺势搭在膝盖上,有些凌乱的头发倔强地翘起一小撮,在窗外潜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中,那撮不听话的头发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浅金。
一大清早就被这么连番折腾,陈向珣现在是彻底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他感觉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像是被人粗暴地推进了一个混乱的时间漩涡里。
从童年雪地的梦境,到离别雨中的刺痛,再到宋义辞这通信息量爆炸的电话,几件尘封的往事接踵而至,重重砸向他,其密度和冲击力,仿佛有几个小时的光阴车轮从他身上轰然碾过,留下满身的疲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宋义辞刚才那连珠炮似的话语。班长组的局,国庆聚会,务必到场……这些信息像浮在水面的油花。而最后那句“心心念念了七年的那位也在”,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猛地投入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心心念念了七年……”陈向珣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关于那个什么“心心念念的人”,在宋义辞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夸张的戏谑,但对他而言,那确实是一段被时间尘封、几乎蒙上了厚厚灰尘的往事。
如今骤然被提起,感觉像是翻开了一本压在箱底多年、纸张已然泛黄的旧日记。那上面的字迹和心情,熟悉又陌生,带着遥远时光特有的模糊滤镜。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清晨毫无保留的阳光瞬间奔涌而入,像金色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暖融融的。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亮。
目光投向窗外。楼下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仿若大树强健而无声的脉搏。看着那几抹生机勃勃的绿色,陈向珣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他当然记得唐幼真。
那个明明只比他小两天,却总是固执地、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用清甜软糯的嗓音一声声叫着“哥哥”的小女孩。
那个一到冬天,下雪就是最高指令,必定要拉着他去堆雪人的小小指挥官。
那个离别时哭得像个泪人,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陈向珣”,控诉他不理她的小姑娘。
“唐幼真,你只比我小两天,能不能不要天天给自己定位一个小孩的身份?”少年时的陈向珣,曾不止一次试图纠正她的称呼,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故作成熟的别扭。
每每这时候,小姑娘仰着头,理直气壮地反驳:“两天不是天啊?”,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和不容置疑。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两天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足以让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妹妹”的所有特权。
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他们之间编织着分分合合的丝线。童年离别仅仅两年半后,在陈向珣高一开学的那个喧闹的早晨,他就在拥挤的新生报到处,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面前的人长高了不少,孩童的圆润褪去了,显露出少女的清秀轮廓。穿着一身干净合体的蓝白色校服,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正踮着脚在公告栏上寻找自己的班级信息。阳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那一刻,陈向珣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当时就在想:“我们两个……大概是真的很有缘分吧?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分分合合好几次。”一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感,悄然弥漫开来。
然而,这份喜悦很快被现实的距离感冲淡。他们被分在了不同的教学楼。陈向珣在理科楼,唐幼真在文科楼。偌大的校园,课业的繁重,让鲜少有机会碰面。偶尔在食堂排队、在操场做课间操、或者在放学拥挤的校门口匆匆一瞥,便成了高中三年里仅有的交集。
可就是这寥寥无几的几次相遇,那个曾经跟在身后的小女孩,却在少年陈向珣的心底,悄然催生出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情愫。
像一颗沉睡的种子,在重逢的春风里,猝不及防地破土而出,抽枝展叶。一种朦胧的、滚烫的、带着青涩悸动的爱恋,悄然萌动。
只是,那时候的陈向珣,看着周围那些或才华横溢、或家境优越、或运动出众的男生,再看看自己——成绩中上,长相尚可,家境普通,性格也不算特别开朗。他未免觉得自己太过平凡,太过普通。
尤其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段“旧相识”的关系。这层关系,在懵懂的童年是纽带,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却成了一种微妙的阻碍。
比起莽撞地、可能破坏一切的大胆示爱,他更倾向于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不留痕迹的暗恋者。像那个时期所有情窦初开却还腼腆胆小的男生一样,陈向珣小心翼翼地将心底那簇名为喜欢的篝火收敛起来,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旁人难以察觉的余温。在无人知晓的高中三年里,他做足了一个暗恋者漫长而孤独的独角戏。
他会刻意在课间操时,穿过半个操场,只为站在能远远望见文科班队伍的位置,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会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文科楼,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所在班级的窗户,捕捉她低头看书或与同桌说笑的瞬间。
他会竖起耳朵,在嘈杂的课间,努力分辨是否有她的声音传来。
他甚至记得她某次月考失利后,趴在栏杆上时微微耸动的肩膀,自己却连上前安慰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以为这份隐秘的、带着自我否定的情愫,会随着高中毕业典礼的结束,随着散落一地的试卷和校服,彻底烂死在他一个人的回忆深处,成为青春期一段无疾而终的注脚。
哪曾想,命运终究是个首尾相接的圆环。就在他以为那束光彻底熄灭,自己将步入崭新的大学生活时,十七岁那年的光,竟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眷顾了他。
陈向珣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浅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他走到洗手台前,旋开牙膏盖子,机械地挤出一小截薄荷味的膏体在牙刷上。抬起头,目光落在镜中的自己: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年人的轮廓和沉稳,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梦境带来的疲惫和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迷惘。
“有点怂。”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像是对过去那个胆怯少年的精准总结,也像是一声迟来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这声叹息。冰凉的清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那些蒙尘的记忆碎片,随着水流,似乎也被冲刷得清晰了几分。
“诶,同学,你怎么抱着包在雨里走啊,没带伞嘛?”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那个夏末的傍晚清晰地浮现。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大学校园。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刚从图书馆出来的陈向珣,不幸成了这场雨的“受害者”。
他抱着装了几本厚厚专业书的背包,狼狈地在密集的雨幕中奔跑,试图寻找一个避雨的屋檐。但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T恤,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凉意。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女声,带着一丝丝关心意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那声音……熟悉得让他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猛地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身。
雨幕朦胧中,一把素雅的碎花伞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天空。伞下,站着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些,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
昏黄的路灯光线穿过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而最让他呼吸一窒的,是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带着一丝熟悉的狡黠和笑意,此刻正盈盈地望着他,在灯光的映衬下,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
是唐幼真!真的是她!
她几步走上前,已经把那把小小的伞举到了陈向珣的头顶,隔绝了不断砸落的雨点。见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唐幼真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打趣道:“怎么,老同学见面,开心得都不会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雨声的伴奏下,显得格外悦耳。
陈向珣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热意,好在被雨水和夜色遮掩了。“……唐幼真?你怎么……也在这里?”他有些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和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他一向还算冷静的大脑有点宕机。
“惊喜吧?”唐幼真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也考到这所大学了,文学系。刚去辅导员那里报到完出来,就撞见一只落汤鸡。”她晃了晃手里的伞,示意他往里站一点,“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去哪栋宿舍?我送你一段。”
那条通往宿舍区的、只有几百米长的小路上,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噼啪的轻响。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
那是他们十四岁雪地离别,又经历了高中三年的疏离,在近乎擦肩而过的重逢后,陈向珣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
伞外风雨飘摇,那把撑在两个人头顶的碎花伞却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将那些徘徊的寒风和洒落的冰冷雨滴,温柔而坚定地隔离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边这个人带来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周身被包裹的安全感。
陈向珣回过神来,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炽热。那几抹绿色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叶尖跃动的金色光斑,仿若大树的脉搏,充满了生机。
然而,那段大学里看似重新靠近、实则隔着微妙距离的时光,最终也未能走到他渴望的终点。他们像两条时而靠近、时而疏远的线,有过许多温暖的片段,一起自习,分享家乡寄来的零食,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书,偶尔交流几句。
但关于“喜欢”这个词,谁也没有先开口。那份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存在的熟悉感,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让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老同学”、“好朋友”的界限,生怕戳破了,连这份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联系都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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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恋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