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容不知是何时沉入的梦乡。
梦中,十六岁的东方礼嗓音清亮得陌生,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阿容!那日春猎输给你的《唐诗集》,我可是抄了小半个月呢。”
梦中的东方礼递来一本精美的书册,却偏过头不敢看他。韶容接过随手翻了几页,便背过手去逗他:“哎哟,殿下虽然脾气爆,字却不错嘛。我定当好好收藏,日日观摩。”
“韶!容!”少年气得面色通红,追着要揍他。
可惜好景不长。那夜几人把酒言欢后,等韶容酒醒,那本珍贵的《唐诗集》已不知所踪。他问遍府中下人,只知太傅曾进过他房间。后来他偷偷潜入太傅书房,却一无所获。
直到太傅下葬那日,管家整理遗物时,才在书柜深处发现了那本被锦缎仔细包裹的诗集。管家将它放在了韶容书房最显眼处,又被东方礼给取来。
可那些日子韶容醉酒后又发高热,竟是一次也未曾翻开。
韶容的梦醒了。
他发现自己仍蜷在东方礼怀中。帝王俊美的轮廓近在咫尺,他微微怔忡,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不合礼数。
韶容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被东方礼一把拽回榻上。帝王眼睛都没睁,含糊地嘟囔着:“今日休沐,再睡会儿。”手臂却像铁箍般纹丝不动,“一会儿起来就能沐浴了。”
韶容挣了挣,反倒被搂得更紧。东方礼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额前碎发。这亲昵的姿态让将军耳根发烫,昨夜情急之下同榻而眠也就罢了,这青天白日的……
“陛下,臣……”
“嘘。”东方礼突然睁眼,指尖轻点他唇瓣,“阿容再动,朕便认为这是你在邀请朕造小阿容了。”
这威胁着实有效。韶容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这混账分明在笑!
“陛下,臣府里还煎着鱼……”韶容第三次搬出这个借口,已然练就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
“不嘛~”东方礼像八爪鱼般缠上来,长腿一跨直接压住韶容腰身,下巴抵在他肩头蹭来蹭去,“阿容不喜欢跟朕待在一起吗?”
喜欢。
但这二字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被咽了回去。“陛下,臣府中真有急事。”韶容强压下情毒带来的燥热,声音放得极软。
“什么急事?”东方礼眨着眼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
“臣不在府中……”韶容信口胡诌,“小宝不好好吃饭。”
东方礼瞬间僵住,眸中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又是小宝!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横插一脚!帝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韶容肩头收紧:“小宝……到底是谁?”
韶容吃痛,却见东方礼眼眶已然泛红,情毒发作的心绞痛让他呼吸都急促起来。将军叹了口气,终是心软地抚上帝王后背:“是只信鸽。”
“骗人!”东方礼声音发颤,指尖揪紧韶容的衣襟,“哪有给信鸽取名的!”
韶容无奈地握住帝王的手:“小宝确实是只信鸽。被闻人舟训练了三年,曾数次穿越敌军箭雨防线送信,救过数万将士性命。”他望进东方礼泛红的眼睛,“臣没有必要骗您。”
东方礼这才稍稍放松,却又不依不饶地在韶容肩头蹭来蹭去:“那你是喜欢小宝,还是更喜欢我?”
“喜欢你。”
这回答脱口而出,快得让韶容自己都怔住了。东方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你以后也要叫我个亲近的称呼。”
“什、什么?”韶容喉头发紧。
“现在就给我取一个。”帝王期待地望着他,情毒发作的眼尾还带着薄红,“要像‘小宝’一样特别的。”
“卿卿”二字几乎要冲破唇齿,韶容猛地咬住舌尖。这个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被他偷偷唤过千万遍的称呼,终究不能说出口。
“那臣以后唤陛下‘阿礼’。”他勉强扯出个笑容。
东方礼不满地摇头:“我要你叫我的小字。”
韶容呼吸一滞。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称呼,此刻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思归……”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有什么尘封多年的东西被骤然打破。
“再叫一次。”帝王眼眶更红了。
“思归。”韶容这次唤得更轻,却也更坚定。
东方礼突然把脸埋进韶容颈窝:“喜欢你。”闷闷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撒娇。
“嗯。”韶容揉着帝王柔软的发顶,用玩笑般的口吻道出真心,“臣也喜欢陛下。”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句哄孩子的戏言。可胸腔里那颗心却跳得厉害,生怕被对方察觉端倪。
“那臣现在可以走了吗?”韶容试着起身,却被东方礼攥住了衣袖。
“好。”帝王仰起脸,“不过你要答应我……”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每天都得进宫来陪我用膳……”顿了顿,又急忙改口,“不,如果太麻烦,三天一回也可以……”
韶容心头一软。
“好。”他听见自己说,“臣每日都来。”
东方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的承诺。他乖巧地缩回被中,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你去忙吧,我在紫宸殿乖乖批奏折。”
“嗯。”韶容俯身替他掖好被角,“思归很乖。”
东方礼趴在龙榻上目送韶容披衣远去,嘴角不自觉扬起甜蜜的弧度。
韶容说他喜欢他。
虽然是以玩笑的口吻,虽然可能只是情毒影响下的错觉……但这就够了。东方礼将脸埋进还残留着白芷香气的锦被里,无声地笑了。
他也喜欢韶容。
从那个梨花纷飞的春日初见,到如今并肩而立的光景。这份心意从未改变,只是深埋心底,不敢言说。
“陛下。”陈桓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长公主求见。”
东方皖?
她来做什么?
帝王眼中的柔情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让她在偏殿候着。”
他起身更衣,明黄龙袍加身的刹那,那个会为一句“喜欢”而欣喜若狂的少年仿佛从未存在过。铜镜中映出的,是杀伐决断的大虞天子。
东方礼伸手抚平袖口褶皱,忽然想起韶容临走时为他掖被角的模样,凌厉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
“阿容……”
低声呢喃还飘在空气中,帝王已经转身朝偏殿走去。
“怎么样?”韶容疾步冲进许府前厅,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回府更换。
许忆言从容递过一盏清茶:“别急,我没事。”
闻人舟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玄武国昨夜送来的情毒买主名单。这是玄武禁药,必须通过皇室才能流通。”
“你的意思是……”许易歌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东方皖还与玄武皇室有勾结?”
闻人舟顺手揉了揉许易歌的发顶,语气笃定:“放心,玄武国无人会站在东方皖身后。”
许易歌狐疑地眯起眼:“你怎么知道?”
韶容一目十行地扫过密信,头也不抬地接话:“因为他是玄武太子。”
“什么?!”许易歌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我怎么不知道!”
韶容终于抬眼,目光直指闻人舟:“我说的对吗?太子殿下。”
闻人舟微微眯起那双狐狸眼,半晌,轻笑出声:“本来就没想能瞒住你。”他指尖一翻,亮出一枚玉佩,上面赫然刻着玄武皇室的白鸟纹。
许易歌瞪大眼睛,指着闻人舟的手指直发抖:“你……你……那你还……”
“离家出走三年了。”闻人舟笑眯眯地揽住他的腰,“现在回去会被父皇打断腿的。”
韶容将密信拍在案上:“所以东方皖的情毒……”
“是从我三皇弟手里买的。”闻人舟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第一次交易在五年前,正月初一和六月初一各一次。上月你和小易回京,她特地多要了一剂。”
韶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思绪翻涌。如何才能在不伤害东方礼的情况下,将东方皖拉下马?他忽然注意到许忆言异常的沉默。
“忆言姐姐?”韶容轻声唤道,“那日你进宫,东方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许忆言恍然回神,在三道灼灼目光中缓缓摇头。就在众人准备继续商议时,她却突然开口。
“阿皖她……太过偏激了。”许忆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先太子走后……你们二人离京,陛下那时……被阿皖上奏,囚禁在了东宫。”
她闭了闭眼,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后来先帝驾崩,陛下继位,阿皖连登基大典都未曾出席。”
室内一片寂静。按照大虞礼制,作为亲姐姐的东方皖本该在登基大典上为新帝加冕。
“后来我才知道……”许忆言的声音微微发颤,“阿皖在先太子灵前枯坐了两天一夜。陛下的第一次早朝,她……”说到这里,她咬了咬唇,“在紫宸殿外……撒了白铜钱。”
“白铜钱?”许易歌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要诅咒新帝早逝的意思!
闻人舟若有所思:“所以她恨的不是东方礼,而是……”
“是陛下继位这件事本身。”许易歌恍然大悟,“她认为该继承大统的是东方篆。”
许忆言轻轻点头,眼中泛起水光:“阿皖她一直没能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