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洲 第3章 风雪夜归人(一)

银白列车在空中驶过，沈见春靠在坐卧上闭目养神，顾霖还在回消息，看样子是在处理工作，叶安和桑落在通讯界面上聊天，而江陵斜靠在位子上，跷着二郎腿，在摆弄着那个墨镜。

好像没有人在乎前路有多凶险。

突然列车停下，沈见春睁开眼，江陵站起身。

江陵向驾驶位走去，目的地就在前面，他低头，一手撑在驾驶面板前，看到上面显示的信息，不由挑了挑眉。

他转身向众人摊了摊手：“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前方似乎有个透明屏障，列车过不去。”

“你的异能是摆设吗？”沈见春抱臂。

江陵冲他眨了下眼睛，打了个响指：“这就体现异能者的好处了，正好在下是空间序列。”

他走到众人中间示意：“大家靠过来一点，看来我们现在就要下车了。”

他摊开手掌：“空间序列，虚空之眼。”

列车中闪过一道白光，众人消失在原地。

——

“雪……炎……城，好奇怪的名字。”

有人对着城门口的界碑喃喃出声。

“连名字的含义都是相反的，能不奇怪吗？”

另一道声音回道。

“纠结那么多做什么？那姓付的还等着我们呢，再去晚点，尸体都该被吃光了。”

一个满含讥讽嘲笑的声音响起。

说完，三人同时看向刚才没出声的第四个人。

最后一个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迈步就向里走，冷冷下令：“走。”

——

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空间如被无形巨力猛地撕裂开，界限分明得惊心动魄。

一侧是郁郁葱葱、望不到边际的繁茂树林，澄澈的阳光碎金般洒落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上，漾起流动的光斑；温热的暖风打着旋儿，卷起树下枯黄色的残桠，又将细碎的花瓣与草屑托向半空，处处是蓬勃的生机。

而另一侧，却是枯槁萧瑟的断林寒梢，凌厉的冰雪肆意掩映着扭曲枯败的枝桠，似要将所有生气冻结；满地是褐灰色的萧条落叶与碎冰，寒风掠过，只余下刺骨的冷寂，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处凝滞。

沈见春和叶安打头阵走在前边，江陵和桑落断后，四人成包围圈让顾霖呆在中间。

“师哥，直播摄像头开了。”叶安按了一下手环，几个萤火虫形状的小型摄像头消失在空中，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在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是基地的人出任务时必备的东西，方便其他人了解每城的情况，以后进去时也好有个指导。但雪炎城这次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是因为他们只是来这里例行检查，并非是出任务，谁能想到，变故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发生了。

沈见春听了这话只略微颔了下首，毕竟谁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倒是江陵假模假样，用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目光看着叶安，含笑应答：“学弟，辛苦辛苦。”

沈见春目不斜视。

不能动手，毕竟是出任务。

直播摄像头开着，屏幕里映着沈见春等人的身影，弹幕里叽叽喳喳的。

[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我七大姑的八表弟的二姨子的三儿子的五堂弟赶来了！快让我看看沈队绝美的小脸蛋！！！]

[前面，你家人还挺多，还有，小心沈队（黄豆祈福jpg）]

[回前面，沈队通常不看回放（黄豆微笑jpg）]

[你们别再纠结这个！重点难道不是江队和沈队一起出任务了吗？？？！！（黄豆咆哮jpg）]

[话说，他们真的没有打起来吗？（黄豆疑惑jpg）]

[目前看来好像是没有的（黄豆探头jpg）]

[我去，各位，我才发现，顾长官怎么也在这？]

[我去]

[我去]

……

[别去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次雪炎城出事了吗？周队都被困在里面了]

[好的谢谢，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来的阵容那么大了（黄豆微笑jpg）]

[懂得都懂（黄豆微笑jpg）]

[懂的都懂（黄豆微笑jpg）]

弹幕又诡异地整齐划一了。

这四个字刷了满屏，直到沈见春等人走到石碑前才转换了话题。

沈见春抱臂走向最前面，看见石碑才停下。

他弯腰，眯着眼睛看了石碑一会儿，突然，石碑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宛若兴奋地闪了闪，白光闪烁过后凝住，缓缓地浮现出几个字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沈见春挑眉。

这东西什么意思？挑衅我？

江陵见沈见春站在石碑前盯着看，便靠近他，见石碑上寥寥写着“雪炎城”三个字，又把视线移回沈见春身上，不理解这几个字究竟哪里吸引住他了。

“亲爱的，看什么呢那么专注？”

江陵从沈见春清浅的瞳孔里看到了一种跃跃欲试与不屑——那是沈见春练了新招想与他切磋时才会有的神情。

江陵再熟悉不过了。

沈见春浅色的瞳仿佛能让人一眼望进他的心底似的，但其实真正能看穿别人的却是沈见春自己。

果然，人不可貌相。

字迹在江陵走过来时就已经不见了。

沈见春眨了眨眼睛：“你们没看到？”

叶安挠头：“看到什么？”

沈见春抱臂，屈起两根手指一下又一下轻敲着手背。

他敢保证，刚才那光，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没道理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

这样啊……

沈见春放下手，抬脚走了进去：“没什么。”

“走吧。”

进入城里，时间仿佛才开始流动。

与其说是城，更像是一处破败陈旧的古村落，街道两侧的木屋用茅草做顶，风夹着雪一吹就摇摇欲坠。

是的，雪。

雪炎城内，细碎的小雪悠悠扬扬地落着，可这雪却全然没了冬日的凛冽刺骨，反倒裹挟着六月初夏般的暖融气息，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温吞感。

街上稀稀落落有行人在走动，男人们身着宽大的长衫，布料看着单薄却依旧透着旧时代的古板；女人们则穿着花色艳丽的小袄，样式精致却难掩布料的粗糙，一长一短、一素一艳的衣着，让他们仿佛同时活在两个季节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行人个个都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四肢干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一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的模样，可他们那浑浊却又异常明亮的眸子里，偏偏都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光彩，像是被某种邪异的力量所蛊惑。

诡异。

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这座城一定有问题。

这是沈见春一行人的第一反应。

沈见春他们一进城，就有人来了。

“各位客人远道而来，真是有失远迎。”

是一个苍老而阴森缓慢的调子，出乎意料地有“文化”。

沈见春把目光投到来人的身上。

老人身着长衫，看着有六七十岁了，皱纹布满脸，皮松得快要掉了，看到他们，眼里却透出一种等候多时的意味来。

这太奇怪了。

叶安见状，上前一步，挂上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老人家，您是？”说着，又露出一副羞怯与不好意思来，他用手划了划脸侧，略微低下头来，“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都不是很熟悉，不知道这种情况是……”

他容貌上的天然优势，再加上此时的情态，仿佛真的是一个涉世未深、初来乍到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让人放下戒心来。

老人家堆起笑，脸上的皮都挤在一起，分外恐怖：“我啊，是这城里的村长，姓张，”他一边说，一边招呼着叶安他们跟上。

叶安回头向沈见春示意了下。

沈见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跟上，其他人对此并无异议。

走一步才能看一步。

叶安扭过头，继续扬起笑看着那个自称姓张的老人，对于老人展现出的一副恐怖样子，恍若未觉。

毕竟这么多年的任务，谁也不是白做的。

尤其是当你遇到一个不爱说话、气势逼人的队长时，这种场面更是需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不就是看谁比谁更能装吗？

他叶小安怕过谁？呵。

桑落对比表示自愧不如。

之前出任务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直是他们队长，江陵。

她倒是对叶安的这种做法略有耳闻，但毕竟不同队，只在直播时看过，还没有在现实看到过。

还真是一秒切换。

桑落对此只想鼓掌。

叶小安同学，深藏不露啊。

但实际上，桑落不甘示弱。

她本身是自然序列的人，对生物的敏感度自然比常人高一些，在沿路，她指尖轻抬，留下痕迹，路边野草感受到桑落的力量，垂了下头，仿若听令，但在风雪的掩映中，又似被风吹拂一般，不一会儿，野草就没了踪迹，接收桑落指令去勘探地形。

老人对他们的暗地交流视而不见，见他们跟上，就转身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这啊，早在几年前就是这样子的啦，也挺好的，挺好的啊……”

几乎就在沈见春他们转身，离开街道，穿过拐角，向老人的房屋走去的时候，刚才还在走动的人们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拧过身子，但脚却在原地没发生任何偏转，上半身折过去，下半身背对他们，上半身又面对他们，咧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不似人的低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消失的那个拐角：“嗬嗬……又来人了……人……嗬……嗬……”

老人带他们来到自己家，这大概是整座城里最体面的一间房了，它的屋顶是用瓦盖的，比其他人的茅草屋可挡风得多。

老人正要引他们进去，众人就听房里传出一道烦躁至极的声音：“那老头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别是死外面了才好！”

另一道也同样烦得不行的女声回道：“好了，你少说两句！我们来这可不是来抱怨的。”

有人？

叶安推开门，见屋里或站或坐着的四个人。

其中一人正坐在破旧的小椅上，双腿交叠，乌黑的发上挑染了一撮红，满脸不耐，估计就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人。

沈见春的眼睛扫了一圈，三男一女，甚至还有个熟人。

屋里四人自然也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

气氛就那么僵持了一会。

屋里的那个女人率先站起了身，打破了这个僵局。

她走向了沈见春。

开玩笑，只要不瞎都看得出队伍主心骨是谁好吧。

“久仰沈队大名。”她伸出手，脸上是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笑。

她五官明艳，就那么笑着看着你时，正常人都会动容。

但沈见春他们显然都不是正常人。

拜托，天天看沈大美人的脸，早就对其他人无感了好吧。

桑落如是吐槽。

弹幕看着这一幕，又开始活跃起来。

[拜托，基地第一美人的称号可不是吹的]

[虽然沈队凶名在外（划掉），比沈队美貌更出众的是他的实力吧……]

[这不是国王公会那边的“灵女”吗？她怎么也来了？？？]

[我去，看那边那个蓝眼睛，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是骑士公会的“寒月”！我去去去去！这个地方怎么回事？？？]

[楼上别去了！你没看见剩下两个吗？？你以为他们就好惹了吗？？头上有撮红毛的是付焰啊！那边那个看着温温柔柔，一副好人样的，是“玉面修罗”齐岫啊！我去，是真的疯了吧？？？]

[付焰？？？没搞错吧？？付家那个二少？]

[我去打听了下消息，这次被困的不止周队他们，还有其他组织的人，付家大少付清嘉就在里面]

[我去，这城不会是抓有头有脸的有能人吧？？？]

[换个方面想，这座城连这些人都能抓（生死还不知），难度可见一斑]

[我去（点蜡jpg）]

[点蜡jpg]

……

因为屋里四人的露面，弹幕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些没看直播的人也被这个消息震得说不出话，然后纷纷涌入，没人想错过这次热闹。

但像各组织里的高层，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已经开始分析异端们此次的动机与目的以及……这个世界的未来变化。

外界的变化，沈见春他们现在是看不到的。

在看到这几个人时，他也是皱了皱眉。

沈见春垂下眼，看向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他没有握。

他语气淡淡开口：“灵女。”

一开口就道出来人身份。

灵女收回手，笑容不见分毫变化：“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戴安娜’，我的本名。”

沈见春不置可否。

戴安娜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下去了。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是江陵。

能在沈见春面前面不改色、不知死活地上蹿下跳。

江陵从进了城开始，就在打量，此时见了屋里四人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踱步到沈见春身边，自然地揽住沈见春，仿佛没看到这凝滞的氛围一样，笑吟吟地扫过屋里人，话却是对沈见春说的：“亲爱的，怎么不进去坐？”

人还是那个人，仍旧是挂着笑的，但气势跟对沈见春时完全不一样。

屋里的人都感到一股压迫感。

弹幕此时幽幽飘过去一句话——

[沈队只是看着冷，不爱说话，江队才是真恐怖]

竟无一人敢附和。

江陵揽着沈见春自然地进到屋内，其余人自动退开，给他们留下一个空地。

顾霖则领着叶安和桑落一起进门。

老人见他们认识，笑呵呵地：“你们……关系……很…好……”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

明明刚刚还满脸阴森，口齿伶俐。

老人招呼着众人赶紧坐下，也不管他们之间的氛围有多剑拔弩张，热情地过分。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跟着坐了。

沈见春和江陵挨着。

但江陵却仍嫌不够近似的，把自己的椅子又朝沈见春那边挪了挪。

戴安娜四人陷入沉思，难道之前得到的消息有误？他们不是死对头？

顾霖眼角抽了抽。

姓江的！你干脆贴他身上算了！

沈见春看到了顾霖使的眼色，这才对江陵的小动作上了点心。

他把江陵凑到他身边的头往后推了推，把江陵的身子推远了些。江陵得寸进尺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放到自己的扶手边，两个人的手交握，江陵还得意地晃了晃两人的手。

像抓住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春光。

不得不说，他这张相确实长得还不错。

这是沈见春看到江陵笑着看向自己的第一想法。

然后，第二反应就是——

沈见春一把抽出自己的手，还在江陵手背上狠掐了下，又在长桌下把脚狠狠踩在江陵脚上。

看得出来，春光很盛了。

江陵疼得面部都抽了一下。

但江陵是何许人也？

怎么可能会被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而绊住想找事的心。

在沈见春收脚回去的时候，江陵又不怕死地勾住他的腿，挑眉，末了，又挑衅地看着沈见春。

众人在刚刚江陵抓住沈见春的手时，就暗自感叹，不愧是你。

又在沈见春动脚时感慨：不愧是沈队。

现在已经麻木，不愧是你们。

老人只笑呵呵地看着底下一群年轻人。

饮了一口茶后，他才开口：“你们来这里是……？”

齐岫怕付焰上前掐死这个自称姓张的老人，赶忙回道：“不瞒您说，我们是来找人的，就是一群和我们差不多的人，不知您有没有看到？”

张村长好像是在沉思，一会儿才开口

“除了你们，没见到其他人。”

“我们这里只有你们这些人来过。”

“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外乡人。”

桌上一片死寂。

顾霖转移了话题：“这样啊，我们来时看见街上很热闹，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看一看。”

他话说得热切，仿佛是真心来此看村里举办的大事的。

张村长顿时喜笑颜开：“哎呀！这是我们这的老传统了，这请神祭能满足大伙的愿望，你们要是留下就太好了，神一定会很高兴的……呵呵……呵……”

无一人应和他。

——

“那我们现在从哪里住下？”

顾霖把手从窗缝中挪回来，瞥了眼手指。

自从说想看“请神祭”之后，张村长就非常热情地给他们安排了住所，女生们一间，剩下七个男生自动分成了两间。

沈见春抱臂靠在椅背上，江陵轻轻拨弄他的头发。

沈见春也没理会。

接这个任务前，他才刚从森城回来，中间连个盹也都没打，就又来了雪炎城。

是个人都扛不住的。

所以他从森城回来，在列车上就在闭目养神，刚刚在列车上也是。

江陵拨了拨沈见春额前的头发，细细看他的眉眼。

他瞳色极深，定定瞧着人时，像能把人溺毙在里面。

他的眸像亡灵之海里永不见天日的海珊瑚。

江陵闭闭眼，复又睁开，又像是平日里那副模样了。

他含笑回了顾霖：“请神容易，送神可难了，”他语调慢慢悠悠，轻飘飘的，像勾在人的心尖上，“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送神了。”

他知道沈见春在听。

沈见春就是这样。

再累也不肯真的合眼，总要自己看着把事情做好。

迟早把自己真的忙死。

叶安看了眼手环，适时开口：“桑落说她现在过来，她之前放出去的东西有消息了。”

江陵把他的目光转向他：“灵女不在？”

他的话直接，若是沈见春开口，也是这些话。

不得不说，做队友，江陵无疑是可靠的。

叶安才要开口，小屋门就被推开了。

雪下大了。

桑落风风火火进来，把门关上。

看到沈见春闭着眼，放缓了脚步。

她回江陵：“江队，灵女在屋里看了两眼就出去了，应该是去寒月他们那里了。”

她又把之前那棵草探查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小草去找过了，东南方有个庙，里面供着一尊像，但像的面容被遮住了。其余就只剩下这里的人居住的房子，”她手指了指外面，“而且这里的人现在正大张旗鼓的准备那个什么请神祭，个个都像着了魔。”

叶安想了想之前得到的有关雪炎城的消息，更加疑惑：“我记得这里之前民风淳朴，完全没有这个什么所谓的请神祭。”

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沈见春听到这才揉着眉心起身：“等着吧，我们知道的东西，寒月也知道，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话才落下，门就被敲响了，顾霖看了他们一眼，沈见春冲他点点头，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齐岫，他温润地笑着。

“可以聊聊吗？也许我们可以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