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暧昧 第4章 把手给我

程野到得确实很快，食堂正是人多的时候，周围熙熙攘攘，夏藤缩在靠墙的角落里有些发抖。

她的视线没办法从手机上移开，生怕下一秒屏幕亮起，令人恐慌的电话又打进来。

可是程野从她背后过来，落下一片阴影在她手背，好像整个人将她包裹。

“还好吗？”

程野坐到对面，声音很轻却能迫使夏藤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夏藤眼神有些飘，或许是某种心虚在作祟，她无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即使这个人是自己找来的。

“你，最近还？”自残吗？程野试探着，似乎怕冒犯到她，左手在右手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示意。

夏藤摇摇头，夏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自己还是能维持表面平静的。

“那就好，”程野点点头，语气徒然变得鲜活，“我一看到你消息，我都快吓死了，打游戏来着，提上裤子就下床了！”

“啊？！”

程野的语言太过炸裂，夏藤从悲伤情绪里短暂抽离出来，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概只是觉得氛围比较紧张，想开个玩笑，程野比夏藤会应付这种带有某些暗示的话，“没有没有，就是换了个衣服赶紧来找你了。”

“你，跟你家老爷子？”

程野不知道哪里的口癖，喜欢管爸爸叫老爷子。夏藤反应了一会，在爸爸和爷爷之间默认了前者。

程野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夏藤这样想着。

“离异家庭的通病，”夏藤挑挑眉，强颜欢笑的表情不像释怀，“他们竭尽全力地告诉我，对方是不爱我的。但最后做到的成果就是，我觉得全世界都不爱我。”

像没招了。

“这种被迫站队的经历我不信你没有。”夏藤抬眼看他，带着同病相怜一般的挑衅。

程野嗤笑一声，认命一般点点头。

“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起，他们就为了我而吵架。我猜他们应该是爱我的，不然怎么会来回折腾那么久。”

“只可惜我感觉不到。”

夏藤抬起头，眼里氤氲着一层水雾。她撇撇嘴，试图将马上涌起的一股酸意掩盖。但没用，酸意还是飞快爬上她的鼻头。随着眼睛一红，夏藤还是没止住自己的眼泪。

她看向程野的眼睛，这双让她有些害怕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与她相同的情绪。

但在别人面前哭这件事，有些丢人。

程野微微探身，伸出右手，拇指轻轻擦掉夏藤脸上挂住的泪。

“别哭，乖，别哭。”

是她听错了吗？还是食堂太吵？她好像听到程野的嗓音随着她的眼泪在一起颤抖。

夏藤最不受哄了，别人一哄她，本来快收住的泪更是决堤一样。程野左右翻了翻口袋，最后只堪堪拿出半截卫生纸。

夏藤盯着那半张卫生纸，咧开嘴一笑，眼泪就滚进嘴角。

她猜自己现在一定更丑了。

夏藤抽噎的功夫，程野开始了他的讲述，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爸妈在我十岁那年离婚，离了以后就没人管了，小男孩，也调皮，后来就更不好好学习了。”

“我爸新找的那个阿姨并不好，他们总因为给我钱的事吵架，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很缺钱，然后特别想挣钱。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工作了，想多挣点钱，这样我家人的生活也能好点。”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有段时间特别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不行，我就把微信号直接注销了，换了一个。那时候应该也有点抑郁吧，一不顺心就给自己两巴掌，也是想着惩罚自己。”

程野的眼神没离开过夏藤，而听到这，夏藤本来止住的眼泪更是一滴一滴接连滚下来，她似乎很想抑制住这份情绪，但过度压抑导致五官有些颤抖。

程野又凑近了些，拇指再次抚上她的脸颊，动作轻缓得如同安抚。或许是因为提及自身，他的语气也低沉了几分：“别哭，别哭乖乖。”

夏藤很难形容泪水滑落时自己在想什么，但程野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泪水是为他而流的。

“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都过去了吗？没有。

“我初三那会，特别害怕上学。一见到学校就闹着自杀。”

夏藤很难忘记那年的冬天，她刚做了妈妈的叛徒，登上那架由南及北的飞机，回到爸爸身边。

十三岁，她被扔进那座学校里，十二月的北方冷的刺骨。她躲在刚刚下过雪的墙角，夜晚风裂，吹到眼泪鼻涕糊一脸。

直到卫生纸用光，她才慢慢地走回宿舍。班主任在一片漆黑里找到她：“你怎么跑出来了？为什么不上晚自习？”

夏藤慢慢抬起头，哭到红肿的双眼空洞，埋葬无助又绝望的悲伤情绪。

走廊灯光透过门上那一小块玻璃，只堪堪照亮天花板一角。

她看着班主任的眼睛，嘴角嗫嚅着，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班主任叹口气，以为遇到了什么难搞的叛逆学生，转身出去给夏藤家长打电话。

爸爸接了电话，和老师一起像夺命鬼一般逼着她开口。

夏藤快疯了，外面有两个人在吵，自己的脑子里还有两个人在吵。她很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尖叫一声也好。

她想说救救我吧，谁来把我从这个恐怖的围城里救出去吧，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她想说自己的大脑从踏进这个学校起就一直在制造各种混乱和冲突。最少有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她带回过往十三年里来回撞。

“你要是学不会就给我滚回去——你妈她不要你，离了我你——你回去了我们就没办法一起中——藤藤，原谅妈妈，妈妈——你个白眼狼我白养你——不许去找你妈——”

吵死了！

夏藤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在这座坟墓一样的学校里了，她无助又无神地看向对面的老师，想说你救救我吧，把我带出去。

可是嘴巴动了又动，她绝望的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控制语言功能。

她不会说话了！

“你们小孩不跟我沟通啊！”

不是的我没有，我要讲话的！

“她一声不吭就跑出来了，我们找了好久。”

教室里太吵了，我的大脑真的好吵！

“要不你们把她接回家住一晚吧。”

求求了，不管是谁，把我带走吧！

夏藤还是没有离开这里，即使过后的两个月，她以自杀威胁家人，都没能阻止他们把她送回学校。

可是回去就意味着要和那些吃人的记忆待在一起……

她实在怕极了，她哭着求所有人，救救我，别把我送回去。

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的意愿。他们只会说让她妈妈教坏了，叛逆期到了，调皮偷懒不喜欢上学。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把她扣倒。

18年的冬天，夏藤是在数不尽的眼泪和污言秽语中度过的。

后来的很多年，夏藤再遇到任何困难时都会想，这个世界上再难不会难过18年冬。

“后来呢？”程野轻轻地问，因为夏藤又一次哽咽。她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啪嗒啪嗒为自己哭坟。

后来，夏藤还是休学了。上学的两个月里，她试过交朋友，试过学习转移注意力，试过各种方法，都没能解决。

她不愿再过这样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熬油一样能把人熬疯。她说等8月25号，如果还没有什么关于未来的好消息，就跳楼好了。

人一旦有了盼头，再萎靡的身体也总能精神两分。夏藤开始着手准备后事，她要选一处跳楼的好地方，要高，要有天台，还要人少，她这样的人，不该再添麻烦。

可等不到8月25号，一封录取通知书送到，夏藤盯着这张纸很久，觉得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她又熬了三年。

她依旧恐惧学校，看到学校就尖叫发抖，哪怕是路过也不行。那些谩骂声在这三年里汲取了充足的养分茁壮成长，夏藤觉得自己近乎要死在好几个晚自习的深夜。

但是不行，她说我要考上大学，我要走出去，走出去，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这是一份近乎疯狂的执念，一份完不成，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后路的执念。

夏藤想，我什么都不怕了，即使我把人生过成一片废墟，也总有死亡给我托底。

而现在，她还剩一年。只要等到明年的7月份，她就熬出了自己痛苦的前半生，她盼毕业离校那一天很久很久了，久到她每天都在念叨，才能有继续熬下去的勇气。

讲到这里，夏藤原本撑在桌子上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幅度很小，像蜂鸟颤抖的翅膀。

她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刺骨的寒冬，看向程野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却又不敢抱希望的求救意味。

尽管她的求救从没成功过。

“把手给我。”

但她依然不会放弃下次求救的机会。

程野伸手，轻轻将她颤抖地右手接过。双手紧紧握住夏藤不受控制的手，微微用力，慢慢终止了这次小小的躯体反应。

好像也中止了夏藤的痛苦。

夏藤有些不适应，她诧异地看向程野的眼睛，不明白只是手抖而已，为什么会被别人这样重视。

而程野只是依旧用温柔又包容的眼睛看向她，像个天生就善于悲天悯人的神。

感受到夏藤渐渐平稳的情绪，程野轻轻把手放了回去，绅士地，礼貌地，不掺杂一丝额外情感地，表达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帮助生病的朋友。

礼尚往来一般，似乎夏藤说了自己的秘密，程野也要交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