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瑶继续以前的坐牢生活,桌子上的“正”字刻了一个又一个,因为连个盼头也没有,所以看着那些流逝的时光,让她有种要被逼疯的错觉。
林瑶手里握着那根磨损了许多的发簪,她的指甲长了三寸长,头发散乱,眼神渐渐失去焦距,她烦躁地在正殿里走来走去,心头仿佛窝着一团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她。
难道自己只能这样蹉跎一生了吗?她甚至想到,要不就妥协了算了吧,跟师父在一起……跟师父在一起也没什么,顶多被闲言碎语侮辱一下人格和尊严……
等下次他再打开那扇锁死的厚重铁门进来,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了!只要他愿意放她出去,让她离开这个像是棺材一样幽闭黑暗的地方!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每到有这种脑子被狗啃了的念头时,林瑶就会干脆利落的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过来,凭什么她只能在牢底坐穿和违拗本心之间做选择啊!
一定还有办法的!
一天夜里,林瑶又听到了那种沉闷的声音,就仿佛是有人从高处跳了下来,她迅速起身绕到了床后,死死盯着绑着青铜风铃的房门,这么盯了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她微微直起身,闭上眼偏头去听外面的动静,手里死死攥着那根用来刻字的发簪。
忽然之间,她瞳孔骤缩,僵硬地将目光下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搂在她腰上,林瑶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巴也被捂住了,对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别动。”
林瑶听话地放弃了挣扎,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你猜我想劫财还是劫色?”
林瑶忽然就不那么紧张了,这个声音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那人横抱起她几步就出了地宫,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是瞬间就到了京郊的小树林里,他停下脚步,林瑶从他怀里跳了下来,打量着那人掩藏在黑色兜帽下的半张绮丽面容:“你是六个水?”
对方打了个响指,黑色兜帽应声垂落脑后,露出了那张过分阴柔的面容,双手不规矩地捧着林瑶的脸搓扁揉圆:“还算聪明,没在地宫大喊大叫,不然本公子就把你扔下不管了。”
林瑶好不容易才从对方的魔掌下挣脱出来,倒退两步问道:“上次那个在外面撬锁的也是你?”
六个水抬手给她一个暴栗,瞪着两只转盼多情的桃花眼:“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那是为了营救你攻坚克难,不过上次差点被那妖道发现了……”
他定定看向林瑶,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将垂在肩前的卷曲发丝甩到身后,伸手拉住了林瑶的手:“跟我走。”
林瑶下意识随他走了两步:“干什么去?”
六个水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意:“带你私奔啊!有没有很感动?”
林瑶嘴角抽搐,为什么她身边都是这种奇葩?还有没有个正常人了?
林瑶生怕尹星灯发现她逃跑了,懒得跟六个水饶舌,反而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先跑出去再说。”
六个水眉眼弯弯,看起来愉悦极了:“我就当你答应咯,放心吧未来媳妇儿,爷会保护好你的。”
若不是在尹星灯施展天星阵时对方跑得比狗还快,林瑶还真就信了。
她就知道想跑出玄都没那么容易,接下来自己恐怕会死得比李公公还惨。
林瑶被天星阵困在原地,听着身后脚步声渐渐靠近,右眼皮突突直跳,她跌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感觉跟躺在自己的棺材里没区别了。
林瑶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后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什么来索命的厉鬼……隐约感觉到,尹星灯好像被她气疯了。
尹星灯雪白的发丝蹭着她的脸颊,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低吼,他低低笑着,抱着林瑶的手臂在轻轻颤抖,笑声让林瑶头皮发麻,他伸手捏住了林瑶的下巴将她整个人转过来。
“你身上,有陌生男子的气味……”
他不由分说拽着林瑶往回走,大步流星,根本不顾林瑶能不能跟得上,踹开寝殿的门将她狠狠甩在地上,随后蹲下掐住了她的下巴,咆哮声如同野兽哀嚎:“除了我,你身边除了我不能有任何人,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林瑶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也是窝了一肚子火,奈何她从小就修养极好,说不出什么杀伤力强的词,气得脸色涨红:“……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直,何曾有行差踏错之处?”
尹星灯攥着她的胳膊,忽然发难,猛地将她推进了浴池里,扑通——水花四溅,林瑶摔进热气氤氲的池子里,呛了好几口水,胡乱摸索着坐了起来,拿湿漉漉的衣袖去擦自己因为溅进了水而刺痛的眼睛。
随后尹星灯也踏着水下来了,他拿着自己的手帕使劲擦她的双手,恨不得搓掉一层皮,嘴里念念叨叨,状如疯魔。
“瑶儿,你脏了,为师帮你擦干净,擦干净就好……还是我的乖徒儿……”
林瑶的手背被擦得通红一片,几乎破皮,痛得不禁挣扎起来,更是激怒了尹星灯。
“师父!你冷静……疼!”
如果此时尹星灯垂眸看一眼就会立刻收手,因为林瑶的右手已经被他折到了极限,她眼中含着泪花,疼到呼吸不畅。
“你还知道疼?以后不许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听到了没有!”
林瑶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原本就轻薄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玲珑有制的娇躯、水珠滚动的锁骨,撞入他眼里简直比任何蛊毒、媚药都令人失控,原本的愤怒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尽的□□,煎熬着他残存的理智。
尹星灯已经昏了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少时就听咔一声,伴着林瑶惨烈的痛呼之声,尹星灯终于冷静下来,见林瑶捂住软绵绵垂下的右手,急得连声道歉,小心翼翼捧住她的手,双手发颤,眼泪一滴滴落在她手背上。
林瑶痛得嘴唇发白,尹星灯呆若木鸡跪在她面前,原本癫狂狠厉的表情如同打碎的镜子,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悔恨,似乎比她还痛苦。
……
林瑶被他折断的手骨接是接回去了,可是终究是落了些许瑕疵,尹星灯心里仿佛被豁开了一刀,恨不得时光能倒流,每每见林瑶练剑时力不从心、作画时每到细腻之处手都在发抖……他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他竟亲手把自己惊才绝艳的得意弟子给毁了……
“瑶儿,你若恨为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离开为师……”
林瑶搁下笔,依旧那么谦恭温良:“弟子怎会记恨师父,师父多虑了。”
如此也好,他不会再逼她太紧。
尹星灯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强行将她固执的脑袋按在自己愤郁成病的胸口,感受着压在胸口实实在在的触感,轻呼出一口气阖上了眼,如梦呓般呢喃:“瑶儿,别动,就让为师这么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将自己的心意剖给林瑶听的那天起,一颗心仿佛悬在刀刃上,如今失手重伤林瑶,那把刀落了下来,心脏便缺失了一块,潺潺流着血,填不满,补不好,仿佛只有这么抱着她才能有一丝安全感,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瑶儿,梵净山的蘅泽峰主宋霜是当代名医,为师已经跟他商议过了,假以时日,他定能治好你手腕的伤……瑶儿,你这一去,不会把我忘了吧?”
林瑶也不知自己对尹星灯究竟是何心思,但无论如何不是厌恶,她不知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反正自打尹星灯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迹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回绝,那般干脆利落,以至于没有给两人留下任何余地。
林瑶精神恍惚,不经意间将心底的想法喃喃念了出来:“可是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另一个人,如此不可救药。”
尹星灯紧紧环抱着她,听了这话只觉得五内钝痛,满腔酸涩涌上心头,却无从诉说。什么叫忽然喜欢上你?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等了你多久,爱了你多久,每一次,每一次,在我满怀希望想与你共度余生之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阻碍横档在你我中间!最可恨的一次,是你穿着嫁衣在我怀里气绝身亡!
你说我无可救药,算是说对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或许在你心里,我是个妖道、祸害、人渣……可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脱离我的掌控,不会再让你薄命早夭……
尹星灯如同幽魂一般闪入林瑶的房间,她在梦中似乎不太安稳,微微蹙着两道烟眉。
尹星灯轻轻执起她搁在枕边的右手,又摸摸那曾被他发疯折断的腕骨,虽然她说不怪他,没关系,都过去了,可他如何能释怀?他宁愿她打他骂他,而不是将委屈都压在心里,回头温顺一笑,说,你也不是故意的。
轻轻的叹息伴着低沉的哽咽,林瑶胸前的锦被晕开了点点水花。
他坐了许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衣领里摸出一只吊坠,玉面九尾狐尤带着他胸口的温度,解开黑珠线的细链子,小心翼翼将戴了不知多久(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身上还有这件东西的存在)的护身符给林瑶戴上。
就这么守了林瑶一会儿,她的面容越发苍白。鬓角、脖颈热汗直流,翻来覆去,手在空中乱抓,尹星灯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去推她,连声唤道:“瑶儿!瑶儿!“
见林瑶魇在梦中醒不来,尹星灯像从前一样将她扶起来半抱在怀里,下颌抵在她汗湿的发顶,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眸光眷恋地下垂,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可怜的瑶儿,这次又是梦见什么了?不怕,有师父在……”
与此同时,八岁的林瑶身处于漫天大雾之中,四周没有人,只有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城楼,她仿佛困在了一座空城里,脚下全是各种蛇虫,她不停地躲避着那些或游走、或蜷缩的蛇虫,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忽然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上,无数的蛇虫都向她聚拢了过来,一条细长的麻线蛇更是僵硬地摇晃着丑陋可怖的锥形蛇头,一点点攀上了她的脚腕……
天边有朦胧的歌声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似乎在呼唤她朝那个方向走去……
林瑶呼吸一滞,恍恍惚惚醒了过来,看到了熟悉的胸膛,目光上移是一段白皙的脖颈以及轮廓分明的下颌,她伸手想去抓住那人垂在肩头的一缕白发,不知道有没有抓住,心神恍惚间又向不知名的深渊里坠落,这次她被人绑在了石台上,只能侧目看着对面的情形,身边一片漆黑,而对面的石床上也绑了一个人,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无数戴着青色、红色狰狞鬼面的人一会儿弓腰、一会儿甩手,围着那个新娘子蹦蹦跳跳,嘴里还哼着古怪的调子。
然后一个头上插满了各色鸟羽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拿着点燃的香往新娘子的七窍中插去。
不要!放开她!
林瑶剧烈地挣扎起来,被一双手死死按住了脑袋,强迫她看着眼前残忍血腥的一幕。
新娘的肚子被切了开来,带血的肠子被那个残暴的老人一根根抽了出来,鲜血顺着石台往下滴落,新娘子痛得身体抽搐,但发不出一丝惨叫,酷刑还在继续,老人摘干净了她的内脏,在盛满了她的鲜血的铜盆里洗了手,又哆哆嗦嗦地从一个巨大的木桶里摸出了一条五颜六色、不停在他手中摇头晃脑、拼命扭动的蛇。
他想做什么?不要!停下!快停下!
蛇被老人一点点送入了新娘腹部绽开的刀口里,然后老人不断从木桶里取出各种毒虫蛇蝎……
新娘子的身体在石台上不停地抽搐扭动着,痛苦到了极致,拼命抬起头再重重落下,后脑勺磕在石台上流出了一滩发黑的血,然而她还没有死,七窍里的香还没有燃尽……
我不要看!不要看!救命啊!
林瑶近乎崩溃,拼命挣扎着,可是那双手却死死按着她的脑袋,轻声在她耳畔说道:
你必须看,下一个就是你。
……
送林瑶去梵净山的活儿自然落到了宫玄烛头上,后者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在尹星灯的威逼利诱之下,这个没节操的少祭司很快就答应了,带薪休假,还可以在第一仙门参观学习,何乐而不为?
云舟早就准备好了,一行人鞍前马后地搬运三人的行李,为什么是三人呢,自然是林瑶放心不下陌菱,打算带她一起去,陌菱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大抵也是觉得去高等学府进修比较重要。
临走之前尹星灯拉着林瑶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瑶儿,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就写信告诉为师,宋峰主脾气不太好,不过你一向乖巧懂事相处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梵净山不比星辰宫,要记得跟各位峰主好好相处,修炼的时候就专心修炼,有空了就多想想为师跟你说的话……”
陌菱冷眼看着那腻腻歪歪的两人,一甩袖子独自登上了云舟。
宫玄烛双手抱胸,绕着星辰宫走了三圈,结果尹星灯还没说完,气得一摆手:“得得得,要不还是您亲自去送吧,干脆栓你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这多好。”
眼见师妹跟师父又要掐起来,林瑶连忙冲尹星灯一拱手抱拳,温声道:“师父,时候不早了,您该上朝去了,弟子到了梵净山会给您写信,珍重。”
“瑶儿……”尹星灯看着沐浴在晨光里的她,广袖下的双手缓缓攥紧,想抱她一下但生生克制住了。
“罢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