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月夜下的惊魂,如同在平滑的玉璧上凿下了一道深痕,虽未碎裂,却永久地改变了它的质地。樱子继续南行,脚步沉稳依旧,眼眸却愈发深邃,仿佛将那夜的黑暗与恐惧也一并吸纳、沉淀,化为了视野的一部分。她不再仅仅眺望山川的壮美,也开始留意岩缝间倔强生长的荆棘,断崖下被水流磨去棱角的、圆滑而冰冷的巨石。
自由,原来也包含着与阴影并肩同行的觉悟。
连日阴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她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废弃的炭窑旁暂避。窑洞低矮,散发着陈年烟火与潮湿泥土混合的、沉闷的气息。她蜷在尚算干燥的角落,听着雨点敲打窑顶残破茅草的簌簌声,看着洞口挂下的、连绵不断的雨帘,将外界隔成一个模糊而灰暗的世界。
行囊里的干粮快要见底,那串铜钱也已所剩无几。身体的疲惫与物资的匮乏,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现实。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自由的选择,背后是**裸的生存压力。她不能回头,也无力前瞻,只能被困在这方寸的、潮湿的天地里,与逐渐袭来的饥饿和寒意对峙。
她想起织户家暖和的灶台,想起山寺里清简却规律的粥饭,甚至……想起那座华宅中,无论四季,总是适时奉上的、精致的茶点。那些她曾奋力挣脱的“束缚”,此刻竟都带着一种诱人的、安稳的暖意。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悔意”的幽魂,试图趁着她身心俱疲时,悄然潜入心底。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雨水的清冷和泥土的腥甜。不。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那安稳是毒药,缓慢地麻痹灵魂。而这眼前的困顿,虽是苦楚,却真实地属于她自己。她伸出手,接住从窑顶缝隙滴落的一滴雨水,冰凉刺骨。她用这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那滋味,苦涩,却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雨势渐小,她走出炭窑。天空依旧阴沉,但远方的云层似乎透出了一线微光。她在附近的山坡上,辨认着那些农妇曾教她认得的、可以食用的野菜和野果。动作有些笨拙,泥土沾满了她的手指和裤脚。她挖出一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根茎,采撷了几把酸涩的、却足以果腹的野莓。
当她在窑口用捡来的破瓦罐,小心翼翼地升起一小堆火,将那洗净的根茎投入煮沸的雨水中时,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烟火气的、原始而朴拙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看着瓦罐中咕嘟咕嘟冒起的气泡,看着那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在自己眸中跳跃,一种奇异的、近乎创造的喜悦,再次从心底升起。
这不是被赐予的,是她依靠自己,从这荒芜和困顿中,亲手攫取来的生机。这食物或许粗糙难咽,但这“为自己张罗一餐饭”的行为本身,却蕴含着一种庄严的、自主的力量。
夜幕再次降临,雨已停歇,云散月出。清辉洒落,将雨后的山林洗涤得如同琉璃世界。她坐在窑口,吃着那碗寡淡却温热的“野菜羹”,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仿佛对人间疾苦无动于衷的明月。
心境,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她不再去思考自由的定义,不再去权衡得失利弊。她只是存在着,在此地,此刻。经历着风雨,也承受着风雨后的澄澈;感受着饥饿,也品尝着亲手获得的食物;拥有过恐惧,也拥有了战胜恐惧后的、更为坚韧的内心。
她仿佛听见了体内某种东西,如同春日冰封的河面,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那是最后的、对过往依赖的告别,是对那个精致而脆弱的“樱子”的彻底埋葬。一个全新的、更为粗糙也更为坚实的灵魂,正在这雨后的月光下,悄然成形。
她站起身,走到窑外一片积了雨水的洼地旁。水面如镜,映出她此刻的身影——衣衫褴褛,发丝凌乱,面容带着风霜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却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点破了那平静的水面。涟漪荡开,倒影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她不再需要透过任何“镜子”来确认自己是谁。
她知道,她就是这脚下的路,是这山间的风,是这雨后的月,是这手中捧过的、微苦的野菜羹,是那夜逼近的危险,也是此刻心中这片无垠的、沉默而强大的安宁。
自由,或许从来不在远方,也不在某种特定的状态。它就在这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次与命运的直面中,在不断地破碎与重建里,最终,与自己的生命,合而为一。
她回到窑内,在尚有余温的火堆旁躺下。洞口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照亮了她唇角那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笑意。
明天,道路依然会在她脚下延伸。而她,将继续行走。不是走向自由,而是,她本身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