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第9章 贾生辞

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卓不群强抑住心底的怒火，没有再说下去，头也不回道：“何事？”

侍卫应声而入，“启禀主上，信阳公子在快意林外求见敦煌城主。”

卓不群毫不意外地一挑眉，冷冷开口，“来得还真快。”

“他来做什么？”白子墨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镇定，讶然抬头，“聂风，他可是单独一人？”

聂风回道：“仅有一名车夫跟随。”

卓不群挥手令他退下，回眸望向白子墨，“人都到门前了，你不去见一面？”

白子墨见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应过来，“你早料到韩昭文会来？”

卓不群并不回答，话语高深莫测，“你不妨先猜上一猜，这位信阳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白子墨凝思片刻，神色忽然沉了下来。

敦煌一带雨水稀少，一年四季风沙不断，昼夜温差极大，即使是气候宜人的金秋八月，白日的阳光依旧刺眼。

许是被韩昭文的毅力所动，白府的小厮终究还是告知了他城主的去向。韩昭文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经门人通传后，主事的总管奉命亲自出来迎接，持伞遮去毒热的日头，躬身将人迎进了快意林。

白子墨在后苑的西棠阁相待，负手似乎在看景，又似乎在想心事。

阁中满室镶金，白玉铺地，下方植了一片高低错落的西府海棠林，雅轩内设有博山香炉，又有琉璃屏挡去暑气，若是换了春日必是风致怡人，可惜今朝花期已逝，翠绿的棠叶转为青黄，木叶萧萧，格外暗淡寂寥。

韩昭文一落座，立即有新罗婢奉上银盆沐手，香巾拭面，一应用具无不尊贵奢华。

“不知韩公子也来了敦煌，有失远迎，还请勿怪。”白子墨不咸不淡地起了话头。

韩昭文客套而应，“白城主客气了，原是在下冒昧登门。”

许是数日前的大傩仪流程繁多，白子墨的神情略显淡漠，言语不多，仅略叙了几句闲话。待风炉上的热茶烹沸，婢女端来两盏毛尖，釉色温润的龙泉青瓷盛着碧色的茶汤，香韵醇厚悠长。

白子墨道：“这是今岁新得的明前毛尖，产自信阳云雾山，每岁仅有三十斤，大半都贡入皇宫，韩公子不妨一品。”

韩昭文举盏轻嗅，浅尝了一口道：“确是珍品，在下虽长在信阳，今日却是头一次尝到如此上等的毛尖，白城主风雅，品用俱非俗物。”

“说起俗物——”白子墨顿了一下，英俊的脸庞晦明难辨，“韩公子一向性情淡泊，不理凡俗，不涉朝野，这一次怎会突然来了敦煌观大傩礼？”

韩昭文如实回答，“实不相瞒，在下忽至敦煌，实为会见无双公子。”

白子墨“哦”了一声，表情仿佛不解，“韩公子可曾与之会面？在下与卓公子同为齐北王效力，颇有私交，是否需要帮忙引见？”

韩昭文一笑，目光平静而坦诚，“多谢白城主，韩某在入城当晚已与卓公子见过面，还一同观看了大傩仪，今日特来求见城主，乃是为了另一事。”

白子墨沉了一下眸，眉间掠过一丝森然，“这般说来，祭祀那晚卓公子请白某对邪教女徒手下留情，也是应了韩公子之请？”

韩昭文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城主明鉴，在下见那胡姬年纪尚轻，又因围猎受了重伤，即便侥幸不死，日后恐怕也难以康健如常，何苦非要赶尽杀绝。”

“韩公子倒是常怀慈悲之心，”白子墨淡瞥一眼，一字字毫不客气地当面敲打，“仁善是好事，可若是怜悯用错了对象，无异于东郭救狼。”

韩昭文答得十分客气，“多谢白城主提醒，韩某定当铭记于心。”

见他全不入耳，白子墨冷淡一哂，无意继续多说，随意转开了话头，“韩公子方才说另有一事，不知所为何来？”

韩昭文微笑，“在下来敦煌的路上，听商队之人提起一桩旧事，涉及巫族与赤古国，似乎与白城主也颇有关系。”

白子墨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见对方没有反应，韩昭文徐徐开口，娓娓细道：“据说二十多年前，乌孙以南有一小国，名曰赤古，国人擅卜，自称巫族。有一年，大光明宗的四大护法在西域各国传播教义，经过天山时遭巫族伏击，大食总坛得知此事震怒不已，于是明尊联合乌孙昆弥南下围剿。赤古不敌强兵，族长只得向中原王廷求助，当时的老齐北王奉命领精骑千里驰援，总算保住巫族仅存的白氏一脉。”

随着话语，白子墨的脸色逐渐难看，韩昭文观察着他的神情，话语刻意一停，过了一会才又愀然开口，“赤古国灭后，巫族尽归北藩，族长之女白氏被送入齐北王府，封为容妃，不久后诞下一子。同一年，容妃之兄也得一子，传说出生时口含貔貅，老王爷闻之称奇，将其接入王府，选为世子伴读。十四年后老齐北王病逝，世子承袭爵位，正是如今的齐北王。”

白子墨的眸中凝出一层薄霜，话语幽凉，“韩公子今日前来，不会专为给白某讲一段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吧？”

韩昭文坦然一笑，开门见山，“韩某知道，白城主与齐北王皆是巫族血脉，背负亡国之耻，自然恨大光明宗入骨。然而逝水不可追，纵然杀尽奉明者，赤古亦不能复，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造杀孽？”

白子墨冷笑半声，“韩公子言下之意，敦煌灭明之举，并非意在安邦利民，而是白某挟私报复？”

“私仇也好，国恨也罢，以暴制暴终非治世良策。在下已向无双公子表明心志，今后愿追随齐北王，为北藩效犬马之劳。今日既与白城主相交，有些话便不得不一吐为快。”韩昭文默了一下，话语慢而轻，“大胤灭明意在安稳社稷，大肆杀戮恐会有违初衷，敦煌自古胡汉杂居，人口众多，与其闹得人心惶惶，不如采取绥靖之策，从长计议，白城主以为如何？”

白子墨正是烦乱，冷下脸道：“同样的说辞，阁下应当也对卓公子说过了，他可有被你说动？”

韩昭文眸光一闪，口中淡道：“在下确实劝过卓公子，他并未予以答复，因此今日特来与城主一晤。”

“既然如此，韩公子如何以为就能说动白某。”白子墨带着傲意，从银盘中摸了两枚核桃揉在掌心把玩，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窥视着对方的每一个反应。

韩昭文似乎并未气馁，缓了一缓又道：“大光明宗或有狂热信徒滥造杀孽，然而时过境迁已与今人无关，继续高压震慑反而百害无利。”

“够了！”白子墨心火怒起，厉声断喝，“答应见你是给你面子，可你不要得寸进尺。韩公子既获悉往事，应该知道赤古白氏与大光明宗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永世无休！说什么绥靖之策？简直是天方夜谭！”

韩昭文看他积怨已深，恐说多了适得其反，唯有停下话语。

雅轩内的气氛陷入凝滞。

恰在此时，一行新罗婢鱼贯而入，送来十六色晶莹的果盘。敦煌的瓜果种类极多，不仅中原见所未见，即使在西域也享有盛名。时值丰收之季，切开的瓜果盛在琉璃盘中，甜香扑鼻，分外诱人垂涎。

婢女们将果盘置于案上，转身时一阵凉意扑面而来，韩昭文心头一动，视线中，队伍末尾的婢女身形飞闪，如同离弦之箭径直冲向了白子墨。

日色下，一线冷锐的银光划破空气，那名婢女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柄淬着蓝光的雪亮匕首，目标直指白子墨的咽喉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