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第5章 明月夜

低沉的号角在半空奏响，宣布祭礼落下帷幕。欢腾的气氛消失了，敦煌重归沉寂。

一轮冷月高悬夜空，清辉洒向地面往来的人们。白府的仆役们奉命打扫广场，将人和狼的残尸用铁锹铲起，随意丢上马车。不远处的空地架起一座高大的焚尸炉，蒿草噼啪燃烧，焦浓的黑烟滚滚。

广场外侧的栅栏边，一个纤弱的影子披着麻袋瑟缩在角落，她的头垂得很低，麻布下的身体惨不忍睹，伤口处凝着紫黑色的血痂，看上去奄奄一息。在这场残忍血腥的游戏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然而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陷入昏迷。

仆从们以为她或许要死了，上前查看了很多次，却见她胸口轻微起伏，那是微弱的呼吸，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艰难求生。

由于城主的命令，仆人没有将她扔进焚尸炉，却也无人施以援手，任凭渺小的影子倚靠在栅栏边自生自灭。

夜风冷冽，可怕的疼痛攫住了她的每一寸感知，高热带来的混沌让她似醒非醒，周遭的一切变得极不真实。她觉得自己好像跌入某种幻觉，分不清身边的人影是真实还是虚妄。

直到一阵清淡的杜仲花香传来，似乎有人俯下身看她，气息格外温雅，“你在发高热。”

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俊颜，温润的气质却与梦境中的神祇如出一辙。伸出手想要碰触，一记猛烈的鞭影破空而至，狠狠落在脊背上，发出沉闷的击响。

血丝顺着唇角静静滑下来，乌黑的眼瞳刹那间惊人的拗亮。

鞭笞加重了她的伤势，却也让她在剧痛中恢复了一瞬神智，看清眼前的景象。

月光下，一双清冷的眸子映入眼帘，静淡的目光仿若天山深处的一汪清泓，异常干净又异常孤寂，令原本沉寂的心蓦地复跳了一下。

“你做什么？”眸子的主人眉梢一扬，侧头冷冷道。

出鞭的是个年近三旬的男人，一双三角眼阴毒残忍，看模样不像寻常仆役，举手投足间蕴出极深的内力，手中的长鞭亦是经过特制。面对责问，他浑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公子恕罪，小人是见这妖女实在胆大，竟然妄图接近公子，这才出鞭警示。”

韩昭文蹙了一下眉，淡漠地一扫眼，“这里没有你的事了，退下吧。”

男人见他面色冷漠，目光犹如孤峰上的千年玄冰，不禁生出几分惧意，瞥了一眼濒临昏死的胡姬，咬了咬牙离开了。

韩昭文的视线落回胡姬，她的气息微弱，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血污，唯有一双瞳眸闪着微芒，最深处仿佛蕴着一抹奇异的墨蓝。

他缓缓出声，“你的伤势很重，再不医治怕会有性命之忧。”

大概失血过多，她的反应有些木，用了好一会才明白话中的意思，艰难地动了一下唇，高热使她的嗓子涩疼，过了很久也未能挣出声音。

韩昭文凝望着她惨白的唇，目光掠过她血肉模糊的背，方才那一鞭被灌入十足十的内力，抽得她肌肤翻裂，血如泉涌，几乎可见白骨。眉梢仿佛被什么刺痛般一动，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将一枚紫色的丹丸喂入她口中。

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混沌的头脑一醒，她回过神，盯着眼前的男人半晌，最终将药丸咽了下去。

韩昭文伸出两指，在她周身各处的伤口轻点数下，“给你服的是紫雪丹，对止痛有奇效，服下之后可保二至三个时辰精神不堕，但你失血过多，必须尽快请医者诊疗。”

不知丹丸中掺入了何种草药，效果出奇的神异，隐隐中身体似乎生出新的力量，疼痛消失了，高热也被抑下。

她的左肩胛被利箭贯穿，伤处肿胀而扭曲，右臂也在与野狼的搏斗中脱节，韩昭文道了一声冒犯，双手按在她受伤的肩处，凝神将骨头按捏复位，又以身形遮挡掀开她用以蔽体的麻袋，皮肤暴露出来的一刹，她的身体明显一僵，本能般向后瑟缩。

韩昭文手上的动作一缓，解释道：“事从权宜，还请见谅。”

见对方没有再躲，他撕开了她背上的衣衫，将一瓶黑色瓷瓶中的膏药悉数涂抹上去。做完这一切，他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清俊的眉尖微蹙，“我只能帮你暂时压制伤情蔓延，鞭伤似乎牵出了你的旧疾，三个月内不可再用力，否则会很麻烦。”

墨蓝色的眼瞳微微动了一下，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韩昭文将瓷瓶收入袖中，“看你的年纪也不大，怎么会是从修罗场出来的人？”

她没有回答。

看出戒备，韩昭文漫不经心地一笑，“放心，我无意探听大光明宗之事。”

这句话成功换来了回应，一直安静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干涩，“你想要什么？”

跳跃的话语韩昭文听懂了，眉梢一剔又平下来，“莫说我想要的东西你没有，就算有，凭你如今这副模样只怕也给不了。”

空气中弥漫着杜仲花的清芬，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半晌才钝钝地眨了一下睫。

韩昭文垂目而视，“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零星的灯光从长街上远远映来，俊美的脸庞如良玉生辉，一缕光影落入墨蓝色的瞳眸，像极了回忆里的另一个身影，格外令人心动，她不知不觉竟答了，“阿九。”

韩昭文没有错过她一刹那的闪神，唇边泛起温雅的笑意，“阿九，你可愿跟我走？”

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懈下的心弦骤紧，长睫蓦然垂下，她又不说话了。

意识到对方的心防难以尽卸，韩昭文给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解释，“我需要一个武功高强又不会惹眼的护卫，胡姬的身份给你提供了一层天然伪装，这恰好是我需要的。”

她僵了僵，仍然没有回答。

夜风渐凉，韩昭文拢起衣袖，补了一句，“还有，我想找一个人，一个可能也在修罗场的人。”

这一次没有犹豫，她干脆地拒绝了，“我早已脱离了大光明宗。”

“可是旁人并不这样认为，”韩昭文并未气馁，打量着她的神色道，“至少在敦煌是如此。”

墨蓝色的瞳眸黯了一下，良久，她平平道：“跟你走，我能得到什么？”

韩昭文无声一笑，薄唇吐出两个轻淡的字眼，仿佛蕴含了无穷的诱惑，足以击垮她所有的心防，“活着。”

敦煌雄踞丝路咽喉，驼铃悠扬处，商旅辐辏，市井繁华，四方珍宝皆汇聚于此。经百年繁华滋养，历任城主富可敌国，如今的敦煌之主更是冠绝古今，其奢靡享乐之风，比长安天子还胜一筹。

为极尽人间声色之娱，辟邪公子倾巨财于城中辟出一方胜境，人称快意林，非权势煊赫者难入林中，一窥其妙。

快意林以琉璃为瓦，宝石铺地，琼楼玉宇隐现于氤氲的彩雾中。楼内玛瑙嵌阶，珊瑚缀廊，珍珠垂帘，琥珀生辉。黄金八宝树遍植其间，枝头五色宝石璨若星辰，永不凋零。大小各异的翡翠碧玉泉涌流不息，泉中尽是琼浆玉液，令人饮之忘忧。

林中还有绝色佳人往来如云：金发碧眼的波斯舞姬，雪肤深眸的天竺歌女，姿容如玉的贵霜少年，或抚琴，或献舞，巧笑倩兮，温柔侍奉，凡入此间者，无不沉溺其中，如坠幻境。

今夜快意林依旧凤箫声动，歌舞升平。洁白的玉石铺满迷楼，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缀满门窗，珠光照亮整座高楼。绝色美人在此沦为末流侍女，鱼贯奉入十八银盘后悄然而退，杯盏盛满各色美酒。

主座上的白子墨执起犀角箸点上一只烂熟的熊掌，尝也不尝便道：“凉了，撤下去倒了。”

下人立即更换新烹的鱼脍，白子墨随眼一瞥，眸光忽然沉下来。

“此乃东海比目鲽，一路以海水养至敦煌，方得鲜活。”门外踏入一道修长身影，头戴紫玉金冠，身穿箭袖长袍，周身散发着缥缈冷香，在对面从容落座。

白子墨浅尝一口，确是鲜美无比，却随即放下了银箸。

卓不群挥退侍者，自斟了一盏葡萄酒，拈而不饮，“味道如何？”

白子墨沉默片刻，蓦然掀翻酒席，杯碟尽碎，汤屑溅落二人衣摆，格外刺眼。“霍子晟，你究竟意欲何为！”

长眸倏然一沉，卓不群的声音冷若冰霜，“你叫我什么？”

白子墨唇线紧抿，没有回答。

卓不群淡漠地一扫眼，俊颜流出悚然的威仪，“再让我听见这个名字，休怪我对你不念旧情。”

白子墨静了一刹，复又薄凉一哂，“冷血如你，何曾对什么人顾念过旧情。”

卓不群平静地搁下琉璃盏，对此也不反驳。

空气安静了许久，白子墨怒气稍歇，终于忍不住道：“我实在想不透，那个胡姬的身手分明出自修罗场，以你的眼力不会看不出，为何非要留她一命，当初不是你说斩草务必除根？”

面对质询，卓不群不答反问，“你可知如今的大光明宗，最令人忌惮的是谁？”

这一言将白子墨问住了，他蹙眉不语。

卓不群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翡翠扳指，徐徐道：“不是那位称病闭关的明尊凤释，而是代掌权柄的大光明使——凤策。”

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从容冷冽，“此人在乌孙王廷浸淫多年，深谙权术，城府颇深，虽武功不及凤释，却比前任明尊凤梧在世时更难对付。更重要的是，有传言说此人生母正是当年被凤梧逼出宗门的前任圣女，那兰朵。”

一语入耳，白子墨惊疑色变。

“凤策入宗后尊仇人为母，极尽谄媚，年纪轻轻即封大光明使，宗内早有不满。”似是预见他的每一个反应，卓不群不紧不慢道：“若我们能善加引导，瓦解大光明宗，何须动用一兵一卒？”

“你想挑动他们内斗？”白子墨脱口而出，转而又想到阻碍，“但大光明宗总坛远在大食，有河西节度使扼守关隘，我们如何出得沙洲？”

“谁说需要我们自己动手？”卓不群轻淡地一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轻微的弧度，“若敦煌遭邪教入侵，你说王廷可会舍得这片流金之地拱手让人？”

“你想做什么？”白子墨审视着眼前之人，忽然醒悟过来，悚极动容，“今夜大傩围猎，是你故意激怒大光明宗之举，意在引其主动攻袭敦煌！”

“若不引狼入室，如何瓮中捉鳖。”长眸一刹冷锐，卓不群对此并不否认，“欲图大食总坛，必须有熟知内情之人，那个胡姬出自修罗场，对大光明宗所知绝不少，正是最佳人选。”

白子墨冷笑起来，“那可是大光明宫的杀手，你当真以为她会轻易为你所用？”

卓不群的态度高深莫测，话语意味深长，“她是否效忠于我并不重要，只要救她的人能为我效力就够了。”

白子墨愣了一下，“何意？”

“今日将那个胡姬带走的人，乃是信阳公子韩昭文，作为救她性命的条件，韩昭文允诺，今后会为齐北王效犬马之劳。”卓不群漫不经心地转动扳指，直到此刻才道出一切。

“得西域者，可成王权霸业；得信阳公子，可得中原士族。与之相比，一个修罗杀手的生死，又算得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