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半时辰后皇后特遣亲信至宿玉宫重礼相慰,已是让宋卿容受宠若惊,那即日黄昏时分,宋景明在东宫前的亲自相迎,便更是让她备感不适。
“四皇妹,舟车劳顿,可是累着了?”见宋卿容颇为迟滞,宋景明放轻了声音,柔声细问。
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没有。”宋卿容避开了他的手,往旁边一躲,见其眼底两分愠色,又道,“皇兄多虑了。”
“好,没有便可。四皇妹好好修整,万事,”微微一笑,语气却冷了两分,“有孤在。”
——
再去书房,已是三日后。宋景明没派人来催,她也便未去,只一个人留在殿中发呆。这段时日,她频频梦见容德,常黯然神伤,亦时常在想,若是她那日未央着她留下,兴许她便不会死。
只那人为何只杀容德?任凭宋卿容如何想,都想不通。
“四公主,太子唤你去书房。”殿外人传话道。
宋卿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应了声,稍加妆点便提步去了书房。待入室,只见宋景明坐在桌案后,见她进来抬眸道,“可还记得抄书一事,颓废这些时日,也该够了。”
“我这便来抄。”宋卿容坐在桌案前,执笔便照着书开始抄写。
宋景明并未多言,收回视线。
她执笔,抄着书,笔尖触到宣纸上,簌簌声轻响。直至抄至“容”之一字,复又抄至“德”之一字时,宋卿容鼻子一酸,眼泪应声掉落。
落泪糊了字,她仰头,将眼泪憋回去。待平好情绪后,宋卿容复又低头抄书,一笔一划抄着字,却又耐不住心头悲伤,扭头低低哭了起来。
“四皇妹,逝者已去,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宋景明搁下笔,不冷不热地看着她,云淡风轻安慰道。
“皇兄,容儿时常在想,若是那日我没有央着容德陪自己睡,她如今定是安安稳稳活着。”宋卿容抹着眼泪道。
“你将她留在身边是为了害她吗?”
宋卿容摇了摇头。
“既初心非恶,那你何错之有。无非是机缘巧合而已,真正错的也只是下杀手之人,不必事事往自己身上揽。”他复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忘”之一字,递与她,“谢珏能放下,容德也便放下罢,多思无益。”
“谢珏又怎能和容德想比?”
“四皇妹前些时日不还对谢珏情深不移,不惜自降身份色诱之。如今却又这般洒脱了?”宋景明疏然一笑,眉眼淡淡。
“不一样。他们于我不一样。”
想及那日,宋卿容又有些窘,面容绯红,“先前是我鬼迷了心窍。如谢探花那般清风明月之人,自不屑我此举。”
“他既无意与我,那纠缠亦是无谓的。”
“若孤说,那日谢珏上山了,只是被孤劝回去了呢?”宋景明意味颇深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卿容的脸色。
她眸色一变,喜道,“谢探花来了?可他不是...”说着她语气一顿,“皇兄早便知道我与谢珏私会之事?”
宋景明看着她,静默一瞬。“你于谢珏的心思,孤有何不知?”
“皇兄若是早知,自可以拦下容儿,却非要等我行差踏错,看着我在你面前窘迫不堪。”再不能顾及任何,宋卿容轻咬下唇,又想及那日情形,径直说道。
宋景明面不改色地将桌上的公文整理好,“孤是你兄长,你自可不必觉着委屈。莫不成我会对你起什么心思不成。”
“孤若提前警告于你,尚不知你表面听从,背地里还会耍什么招,不如直接趁此对你敲打一番。父皇既将皇室管束之责交予我,赐我戒尺,我自当约束你们,以免失了皇室面子。”
宋卿容闻之,心里所想脱口而出,“所以皇兄只是训诫一二,并不会将容儿和谢珏的事告予父皇?”其实于她,只是会得父皇一顿训斥,她并不大放在心上。但此事,谢珏无辜,她不能让他卷涉其中。
“本决意告予父皇。”宋景明一顿,而后微微勾唇,“父皇若知,凭其对你宠爱之盛,想必亦会赐婚于你二人,皇妹为何不愿呢?”
为何不愿?
宋卿容目光微滞,父皇若是当真宠爱她,自不会真心忍心远嫁。只是帝王之心本就变化莫测,外人皆言齐王对其母妃如何宠爱,又如何爱屋及乌,可宋卿容感受到的却非如此。
可她毕竟是父皇的亲生孩子,若二人有情,未必不会赐婚。
谢珏既上山赴约,岂不是...原他亦是有意于她。
她垂眸思量之间,却并未注意到宋景明愈加阴沉的脸色。
“皇兄,抄书十遍不足以赎我之过,明日我便随皇兄去父皇那儿请罪。”宋卿容敛着唇畔笑意,看着宋景明道。
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眼底喜色。
宋景明眼神愈加冷淡,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宋卿容,看来你明面上知错,实则只是权宜之计。”
“既明日你要请罪,那便由皇兄如实描述一番。四皇妹那日所说之话、所穿之衣,行为举止,自是样样都不会落。”
他起身,宽袖从桌案扫过,眼底几分愠怒之色。
皇兄原是在诈她,看她是否有悔改之心...
宋卿容当下慌了神,“皇兄,皇兄...”
见宋景明快步要出书房,她提裙跑了几步,拦在他身前,慌道,“皇兄见谅。我愿再抄一本书,皇兄先前与门客所编的诗选集,容儿再抄五遍。”
“孤给你机会了,现在认错,晚了。”宋景明不再看她,绕过去了。
“皇兄便没有不择手段、费尽心思也要争取之人吗?”宋卿容无旁的法子,只得含泪道。
宋景明步子一顿,却未转身看她。
沉默,深久的沉默。
他提步离去了。
自那日以后,纵使住在东宫,宋卿容亦鲜少能见到太子宋景明,每日请安时常去他宫殿,却也是寻不到人的。偶会命人将绫罗绸缎、珠钗首饰送到她殿中,以表其对皇妹的关心,可每每都是她不在殿中之时,便连他的行踪都打探不到。
“轻澄,你说皇兄是不是生我气了。”一连请了好几日安,却一次也未见着宋景明,她手托着腮,嘟囔道。
“殿下那般清风朗月的人,想必是不会与公主计较的。兴许这段时日,的确是忙,这才未顾上。”见其蹙眉,轻澄以手扶平她眉间褶,“奴婢听说太子如今正与傅大人议事,公主兴许可以去瞧瞧。”
“说不准便能见到太子殿下了。”
听轻澄将太子行踪摸得如此清楚,宋卿容下意识道,“你怎对太子殿下的行踪一清二楚?”
眼神几分闪烁,又平静了下来,轻澄笑眯眯的,“是奴婢瞧见公主这几天魂不守舍,定是念着太子殿下的。毕竟是兄妹,又哪会有合不了的嫌隙?”
“这才多留心了几分,这不,刚打听出太子殿下的事,便眼巴巴赶来和四公主邀功了。您若误会奴婢,奴婢真真是有苦难言。”
说着,便掉了几滴泪,一脸伤心的模样,就要往外走。
疑虑彻底打消,宋卿容叫住了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无旁的念头。你忠心侍主,我自也是会记在心里的,以后自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收拾齐整后,宋卿容一行人便往东宫而去。
宫道重重,她的居所离太子议事殿很是远,行过游廊,复又上了虹桥,再走了些距离,这才到。
昭明殿中,空气粘稠得似能挤出水来,太子宋景明独坐案后,下颌线紧绷,嘴亦紧抿着,“赤地百里,田禾尽槁,民有菜色。”喃喃着纸上内容,而后道,“近日南阳郡的旱情,太师有何高见?”
他攥着一叠刚刚由驿卒飞马送抵的南方各州旱情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薄薄的纸页被指尖的汗水浸透,字迹边缘微微晕染开。
一袭素色麻布袍衫的高丞相,颇为愁。
“殿下,”高丞相的声音虽不高,却穿透了书房空气的凝滞,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镇定,“朝中大臣皆是言开仓放粮。”
果然是一老狐狸,不言其意,却想着试探他的意思。
“舅父所言确有其道理,只是 开仓放粮,固然可解燃眉之急,暂缓饥馑。然粮总有尽时,绝非长久之策。”宋景明也懒得与他兜那些圈子,“况开仓放粮后,重重人手,到百姓手中又有几何?”
高相见宋景明这般态度,这才直言,“殿下,前朝亦是遇此酷旱,彼时,唯有一法,可挽回局面,从根上一劳永逸。”
“哦?”宋景明在细细看着舆图,终地停留在一处早已干涸、只剩一条浅褐印记的古老河道旁,“改水法?”
“兴修水利,导引深泉,调度余水,以人力抗天时,才是根本之策。”直至现在,高相这才说出心中所想。
“可行倒是可行...只是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今国库虚空,这钱又从何来呢。”宋景明眉又凝在一处,“只能...”
“太子殿下,四公主在外求见。”
忽地一声通禀,扰乱了他的思绪,宋景明道,“让四皇妹等会儿,”随后又转向高相,继续商议着方才之事。又是一刻钟,直至最后,宋景明偏首见了见外面天色,“如今天色已晚,孤实不忍舅父劳累,我们改日再议。”
“老臣告退。”高相抿了抿唇,正欲告退,又言,“老臣听说,最近太子殿下因对四公主疏于照顾,触怒了龙颜。殿下既贵为储君,便当承睦族敦亲之责,而非做争斗场的困兽。”
“按理说老臣不得妄议太子私事,只殿下既称老臣一声舅父,本相便免不了要劝说您几句。”
颇为厌烦,他这般顽固腐朽之臣,若是旁人,宋景明定是疏远之。可他是高皇后的兄长,亦在朝堂上手揽大权,甚而可谓是权倾朝野。
外戚专政,党同伐异。
“孤知道了,高相不必提醒。”一向温和的语气中含着一丝疏凉。
“孤送送高相。”见其久坐,步履有些不稳,宋景明起身,快行几步,搀着高相走出了殿。殿外如今亦是盛阳朗照,宋卿容正耐心地候在檐下,如今见宋景明出来,忙迎上前去。
“容儿见过皇兄,见过高相。”
按理说,宋卿容贵为公主,本不必向臣子行礼,只高相为三朝元老,满朝上下无不敬他,自是受得起。
“老臣参见四公主。”高相亦回以一礼,眼却半分不看她。宋卿容先前还以为是高相为人严肃,直至后来,偶然听到,这高相曾与宋景明说过,她相貌妖冶,品行亦是缺了贵女的端庄持重,还让宋景明对其好好规训。
自此,每每她有失当之处,总免不了戒尺之训。
为着能轻些力度,让宋景明对其怜惜几分,宋卿容便常巴结着他,讨好着他。可愈如此,皇兄却又似对她淡了些。
总归那戒尺轻了些,她也不大在乎,还是日复一日地往上凑。
避开了宋卿容欲搀扶的手,高相向宋景明别过,便走了。轻叹一声,宋卿容凝着他逐渐淡去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个老先生,怎总以貌取人呢?
“高相不喜你,四皇妹当看出来了。”宋景明瞧她看得出神,一双上挑的眼眸,看着虽精明,可却是半点城府也无,又生了些笑。
“皇兄,你如今既愿意见我,想必是不生容儿气了吧?”瞅见他起了些笑意,坦然地向自己妹妹现着独属于兄长的宠溺和无奈,于是柔声试探道。
最近家里出了些变故,断更了一段时间,如果有影响大家的追读体验,万分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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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