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义认真听课了,朱怀义认真完成课业了,朱怀义大有长进,考到了所在班的前三十了……
儿子长进的消息不断地飞到朱员外这个做父亲的案头,其中被不断提到的就是儿子身旁的高镜生,他对自己儿子的照顾与勉励,有时候连自己这个当父亲的都觉得自愧不如。
既然做得好,朱员外是向来不吝惜奖励的,除了金钱、学业和生活上的帮助外,他还允许了高镜生跟着朱怀义一起学习自家生意上的事。
时间在少年时期总是溜得特别快。
朱怀义……也学了,但是,被哄着学和自己本身想学还是有差别的,尤其是在科举这个注定辛苦的路上,不知全国有多少学子夙兴夜寐读书,只为争那仅有的几十个位置。
所以等到高镜生高中二甲进士的时候,朱怀义才堪堪擦线考中了秀才。
但这已经是云栈城举城欢庆的大好事了,主要是朱员外高兴,他家以后怎么着也能称得上是儒商,为了庆祝这件喜事,除了流水席再摆上三十天,他给云栈城每家每户还都封了十两银子的红封,以及米面、干果、点心若干。
所以云栈城这些日子,百姓们比过年还开心,很多人都觉得怕是皇城根儿下的百姓也未必能有他们这般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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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的饭桌上珍馐美味自是不必多说,只是其乐融融的氛围实属令人艳羡。
“好好好!我儿真给为父长脸!”朱员外一脸满意地望着眼前自己的亲儿子。
老夫当年花大价钱办书院是对的啊,这不,孩子不就学出来名堂了吗?还考上了秀才,族谱上第一个呀,说起来,各位列祖列宗们,在读书这一途上,我儿子可比你们儿子更有天赋啊!
就是……这长相上……也太不会挑着长了,自己祖父的眯缝儿眼,自己亲爹的黑,自己亲娘的矮,自己满脸留印的痘疮……全让这小子一个不落地继承了……自己夫人的高挑、白皙、容色卓绝,这小子是一点儿没沾!真是歹命啊~
不像自己,继承了亲爹的高和亲娘优越的五官,哎,读书的脑子和相貌,可能总要舍弃一个吧~~
朱怀义却不知道他爹内心的各种戏精,只听到亲爹为自己骄傲,大脸盘子黑红,“也没有那么夸张了啦~”
朱夫人含笑望着朱怀义,温柔得好似能暖化冬日的冰川,“我儿如此优秀过人,不必自谦,得意得意也是应该的。”
祖母指挥着丫鬟给朱怀义添菜,“正是如此呢!那个海鱼好吃,今日刚送来的,软糯无刺,义儿快尝尝看!”
看丫鬟挑的位置不好,还喊:“鱼脸颊肉那块儿!那块儿只有两小颗肉,是最嫩滑不过的。”看丫鬟还是纠结犹豫,都恨不得自己去给孙儿夹。
朱怀义看祖母着急,飞速地去自己夹了,几口咽下,还不忘哄着祖母高兴,“祖母不愧是出了名的老饕,这块儿肉跟鱼腹、鱼颈上的肉口感真的不一样!”
朱怀义的祖父就简单多了,一张老年硬汉黑脸,却说着最软和的话,“学这样就行了哈,不用累着自己,身体强健才是最重要的。”
朱怀义傻呵呵地乐着,总觉得人生也太顺了些。
然而,啥事儿就经不起念叨,心里想也不行。
就在流水席结束的第二天,朱怀义刚刚好吃完早饭的时间,高镜生带着从军队借调的数百官兵就来了。
“案犯朱守业,本市舶司登记海商,竟敢伪报蕃货,偷漏税赋数额巨大,依《形统杂律》漏舶条,当徙二年,然尔屡教不改,今次更勾结胥吏,妄图瞒天过海,实属怙恶不悛。
依‘家人共犯,坐及尊长’之例,全家当连坐!今判决:朱守业流三千里,徙崖洲三年;其妻、其父母同徙。没入全数家产。”
朱怀义极其生硬地跪在地上,不服气地抬头望向面无异色、站直宣读的高镜生,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张一鼓。
当听到“其妻、其父母同徙的时候”,他再忍不了了,猛地就要起身,却被朱父瞬间抓住,牢牢地按了下去。
高镜生停了一瞬,却跟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念道:“唯其子朱怀义,新进县学秀才,功名在身。按‘士人非犯十恶不赦,当存体统’之制,更念其日夜苦读,未预家事,特准免罪。然需革除族中供给,以廪粮自养,望尔恪守圣贤之道,将来以清白立朝。
此判既彰国法,亦存教化,押下。”
抄家,下狱,流放。
朱怀义一天之内就从一个宝贝疙瘩,变成了路边的一棵摇摇欲断的杂草。
没有了白玉、碧玉、墨玉……精心雕刻而成的发冠,没有了云锦、织金锦、越罗蜀锦……量身定做而成的衣服,没有了仆人、钱财、宅子、车马……
本来就不好看,这下更丑了。
此刻的他比不上云栈城任何一个普通的百姓。
没有谁愿意收留他,没有谁愿意问上他一句。
原来,云栈城的夜晚是这么冷的啊?寒气一股股地从每一处往身上涌,但是他被查抄得只剩身上的里衣了,说是不能留贵重物品,他的衣服太贵了……
说起来爹娘被流放的是崖州,应该不冷吧?
不行,不行,不行!做人就要顶天立地!爹娘还等着他呢!他可不能自己先歇菜了!他从小优秀,这种困难他也一定可以克服的!他还要去找那个忘恩负义的高镜生!万一是诬陷栽赃呢?万一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朱怀义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小心地伸了伸已经麻了的双腿。
突然,头部一下疼痛,一块石子一样的东西“啪嗒”掉在了地上。
一个明明是男子的声音,却偏偏要捏作女子的腔调,怪怪地小声说:“朱少爷~我们多年来受你家的关照~如今你家遭难~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莫要嫌少~”
“对对对~朱少爷莫怪~白天的时候~主要是怕那些官差看到~觉得我们有牵连~这才挑了这时候~”又一个,明明是女子,却偏偏要扮作男子的腔调,隔着墙头儿,怪声怪气地补充。
随后“乒铃乓啷”,先是一大堆小石子一样的东西像雨点儿一样不要钱似的砸了过来,后来物件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啊!啊!啊!”
“啊—啊—”
“啊——”
……
“救命啊————别打了——”
朱怀义心里又酸又喜,身上却又痛!又痛!又痛!又痛痛痛痛痛!
正在此时,一个看不清是谁的人突然出现在朱怀义的身边,捡过地上一大团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把罩在了朱怀义身上。
“多谢大侠救我!”朱怀义感受到了,是被子。
好不容易没声音了,朱怀义掀开被子,惊呆了,满地都是黑糊糊的看不清是啥的东西啊!
“呼——”吹气声响起。
“哎?有亮了!”
“高!镜!生!别以为戴个面巾,穿个夜行衣,我就认不出来你了!”
朱怀义抡起拳头,哐哐就是砸人。
也不知道打的是哪儿,反正就是晕头八脑一阵拳头招呼。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朱怀义发现高镜生一直丝毫不反抗,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还活着没?”
“活着。”
“跟我打啊!为什么不反抗?!”
“该小人的。”
“就你?还自称小人?!把我全家抄了的小人?!怕不是要叫人笑死!”
…
高镜生开始收拾整理地上的东西。
“为什么不说话?”
高镜生不回答。
“你父亲,是因为我父亲偷逃税赋,所以才没的吗?”
“不全是。”
“说!清!楚!”
“这里不方便。”
朱怀义按下心里的憋屈,埋头也开始收拾东西。
好一会儿之后,两个人都扛起了小山似的东西,一个跟着一个坐在漆黑的街头,一个赛一个地沉默。
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地方,低矮偏僻的小破房子。
开门,放东西,点灯,确认门关严实了。
高镜生站在朱怀义身边,但是侧对着朱怀义轻声说道:“都知道海运收入惊人,所以朝廷在海运这方面规定的税赋就很高,低的时候十分之三,高的时候能到十分之六,广地市舶司甚至喊作被喊作‘天子之南库’,但是,以上的赋税并不是所有,朝廷需要钱,官员也需要钱,所以实际上民间海运的收益就会被压到很低。”
“但是成本和风险在那摆着,出去的多少人手、货物,有时候可能整个船队都回不来,那这些人的家眷谁来赡养?货款谁来结清?所以许多民间海商就会铤而走险,比如说,你的父亲。”
“要逃脱那些官员的盘剥,就必须连朝廷的税赋一起逃掉……小人的父亲自然也就收不齐足额的赋税。”
朱怀义不管这些:“我父亲的错,我们认,该受到的惩罚,我们受,但是,高镜生,朝廷那么多官员,这件事就必须你来做是吗?”
高镜生:“如果不是小人来,少爷以为老爷和夫人还能留下性命吗?少爷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吗?那些人正愁找不到一个担责平账的!”
朱怀义:“……”
高镜生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一沓银票,“这是前往崖州求学的路引,这些是你和老爷资助我的银钱,你明日就跟着押解的官差去崖州吧……你今晚就先在这儿休息,我去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