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齐攸宁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道法就都在牢里了,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然而,命运很多时候是很现实的,即便他乔装打扮,即便他耗尽了孙令仪给他装的极其丰厚的行囊打点疏通,在目的明确且坚定的上位者眼中,他的行为还是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幼稚。
毫无意外,齐攸宁也被抓了,被铐上枷锁、脚镣他并不后悔来救自己的家人,只是疑惑——自己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应该为所谓的心中抱负而蹉跎数年,如果他再上进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在家中资产被觊觎的时候,毫无反抗之力。
入牢的开胃菜就是杀威棒,说是要先杀一杀犯人身上的气焰,才好后面管理,当一下又一下钻心的、火辣辣的疼痛在后背无限蔓延的时候,他万分的担心——他年迈的父母、柔弱的妻儿进来时是何种疼痛,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们又是如何撑下去的……
“爹…”
“爹……”
“快醒醒……娘……抓走了……”
齐攸宁在一阵微弱的摇晃和喊叫声中清醒,两个小孩儿,脸上脏兮兮的,一点儿多余的肉都没有,身上穿着格外松垮的、脏的看不清颜色的囚服。
他甚至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那爬树摘果、翻墙揭瓦,皮实得不得了的一双儿女。
顺着孩子们指的方向,他看到了数月不见的孙令仪,被两个官兵抬着往外走,好像没有了气息一样,胳膊和头都是下垂的。
他不知道从哪儿迸发出一种力气,挣扎着爬到了大牢门前,拽住孙令仪的胳膊。
“官爷!她都这样了,还抓她干什么,抓我吧!我家的事儿我什么都知道——”
“滚开——”
齐攸宁被一脚踹趴到了地上,狼狈、脆弱、可欺……等他着急忙慌得地再次爬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抓到大牢门框的边缘。
只听得“哐”的一声,齐攸宁瞬间僵住,张大嘴巴,却不出任何声音,指骨仿佛寸寸碎裂,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指尖钻心的、有节奏的搏动感……
*
孙令仪醒的时候,是在一间柴房的破木板上,稍微动弹一下,从门缝透过来的冷白晃眼的光照里,就满是张扬乱飞的灰尘。
“孙令仪,是吧?算你走运,那帮子女工竟然给钱都不干了,非要见到你,老爷们很不高兴,既然醒了,就快去收拾收拾让她们复工!”八字胡男子的此刻的声音明明高高在上,但脸上却刻满了市侩和狗腿。
“放了我家人。”孙令仪大喘着气儿……以往这时候,母亲就已经哄着让自己喝晾好的参茶了。
“你,没有资格谈条件。比起放了他们,难道不是关着他们更好控制你吗?你也不想某一天“嘎嘣”没一个,第二天又没一个……好好干,说不准老爷们一高兴,就赐给你一个长久为老爷们干活的差事呢!刘宪司和李转运使知道吧?一个管两浙东路的司法刑狱,一个管两浙东路的财赋漕运,给他们当差,那得是上辈子烧足了高香……”
孙令仪喃喃,“刘宪司……李转运使……”
后来,孙令仪果然使女工全数复工,上面的老爷们也赚得盆满钵满,但**是无止境的,那些老爷们以孙令仪的家人为胁,迫使孙令仪完成一个又一个尽乎不可能的目标,文绣坊的影响扩大到了广南、蜀地,蜜煎局开到了汴梁、洛阳,香料作坊生产的各种妆品更是民间海商出海一定要大肆购入的商物之一。
当孙令仪几近把自己熬干,终于有一个机会请求那些老爷们放了自己的家人时。
他们中刘宪司大言不惭地说道:“贱民啊,就是死脑筋,就算是有些子经商的脑子,也只配当个你我的脚下踏板。”晕乎乎抿了一口酒,“你说这好不容易见我们一次,不说求个前途,还惺惺作态地说惦记着家人,你说有了前途,十个八个男人不够她睡啊?更何况……她家人早都死绝了!嗝—— ”
旁边管事忙找补道:“哪有哪有,老爷定是记错了,孙管事的家人不是还好好在牢里被关照着的吗?”
“不是你之前给我上报的,嗝,他们都死了吗?老爷我记得,狱里突然爆发了疫病……还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跟上头打点。”所谓的老爷重重地醉倒在了桌案之上。
旁边的管事不敢再看一眼孙令仪,平时主要是他拿着孙令仪的家人哄骗威胁着孙令仪,他知道这女子的本事。
李转运使看到管事这样子,还嘲笑道:“枉你也是给我们办事的老人了……还会被这一个女子吓到?我们当初能轻易把她全家抄没,今日也能让她尸骨无存。”说完还对着孙令仪扯嘴一笑,尽是轻蔑。
*
孙令仪恍恍惚惚地走回这几年一直居住的柴房中,无视看管的小厮,关门,记账,写状纸。
这个案子如果查明了,这偌大家产就该还是我孙家和齐家的,是我家的,我就把它全献给朝廷。
我不赌上面匡扶正义,我赌他们见钱眼开。
至于这两个罪魁祸首,你们利用我,还鄙视我,甚至人质没了还大言不惭,我就要让你们栽在你曾经鄙视的“贱民”手里,不知道他日你们若进了牢里,可会像我当初一样低贱……
钱财依旧平稳地行使着它存在数千年的巨大能力。
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碍人钱财的,通常走得很快,更别说碍到朝廷钱财的。
万事落定,朝廷的官员说一事不烦二主,孙令仪依旧是这几家产业的管事,待遇从优,薪酬丰厚,只要好好为朝廷办事。
孙令仪没有推辞,没有隐世避世,更没有一了百了去陪她枉死的家人,她要钱,要名,要权,她要用她余生所能拥有的一切,去维护这世间难存的公平正义。
不只是为千千万万被压榨的女子,更是为万万千千盘剥的“贱民”……
只因为她见过。
她见过女婴被烂菜叶子捂住嘴丢进弃婴塔,还有溺死的,埋路里的,山间地头的。
因为生的多了养不起,男孩更有被养着的价值。
她见过被卖进倡馆的男童,折磨死的,病死的,打死自尽死的。
因为一些稍有些钱财或者地位的人,践踏女子多了也乏,更想折磨那些长大了可能与他们存在竞争的男子,毕竟便宜、皮实、征服感也更强。
她见过一次次被典当出去给别人怀孕的女子,她也见过一瘸一拐、瘦得皮包骨,突然累死在码头的男子。
她还见过无数被抢地、被抢钱、被抢人,却大字不识、上诉无门的有些人口中所谓的“贱民”……
隐居避世没有价值,一了百了也没有价值,她孙令仪即便有一天要死,也要死在与不公不法战斗的路上。
当孙令仪救的人越来越多,做的事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孙令仪记起来了一些画面——她记起来了自己好像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她最初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还去看了看病。直到有一天她有了微弱的法力,她才能确定,她真的曾是那么厉害的人啊~
可是……
哪有这样的啊?
哪能这样的啊?
孙令仪,也可以说是悟空,少见地委屈了起来。
这世间百态,万般种种,也太折磨人了些。
不行,俺老孙得修炼!等差不多了再闹上一次阎罗殿!我家里人得一个不落地都救回来,特别是齐攸宁那小子,又笨又傻的,俺要是老孙不管,不得被欺负死?!
修炼修炼!
孙令仪刚摆好打坐的姿势,刚吐纳一次,猛然睁眼,“不对啊——俺老孙师父呢?!俺老孙三个那么大的师弟呢?!”
“到底哪个黑心烂肺的害我们!!!”
……
“阿嚏阿嚏!”渡海尊者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继续强魂锻魄。
他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历劫历多了,这段时间魂魄里积累的旧疾突然爆发,身体虚得很,这马上又要去历劫,他得准备好一个强健的魂魄,这次还不知道要去当啥呢!
*
“听说了吗?云栈城首富朱家喜得贵子,大摆流水席三十日!!”
“可不嘛!这些天除了他家,全城几乎都不开火了!”
“你这外地来的吧?刚生那天的阵仗才大呢!铜钱、银子、糕点、珍珠,那都跟不要钱似的洒遍全城!”
“……银子都往外丢……可不就是不要钱吗?”
“这小孩儿可真是会投胎啊~~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不尽了~”
……
朱怀义自小就是从福窝儿里长大的,刚会挥舞着一双肉肉的小胳膊,露着藕节一样的小腿儿疯跑的时候,朱夫人便在全府的地上铺了五六层羊绒做的毯子,每一个地方都不能留有尖锐的地方,也就是后来发现太软了,孩子站不稳,这才撤下了几层。
后来等朱怀义学会了说话,但凡想要的,他爹娘就没有一样没有给他弄过来,吃的,穿得,住的,游的——无一不精,无一不贵。
但是朱怀义并没有因此被养的有什么坏性子,反倒一直觉得自己都有了,那爹有没有,娘又没有,祖父祖母有没有……每每把家里人的心软得,对着朱怀义一声声“心肝宝贝”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