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则被当头棒喝吓得不知所措,他觉得天塌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以清,就这么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是不知道以清去了哪里,去找了谁。
他知道乔岁野一定和左氏遗孤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或许他就是简州的姐姐,也未可知。
但是他不敢去‘春日宴’,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骤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以清。
他自小在三清观长大,师父和大师兄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教会他如何生存,也教会他怎么缓解心中压力,坚定道心,自在生活的人。
平心而论,若是以清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兄长、姐姐,他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无论多么的深爱,都无法抵抗对他的恨意,甚至恨不得,杀了他,为亲人报仇。
即便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恨意淡化,也再也不可能和这人白首终生。
我骗他在前,查他在后,甚至害死了他的师父和大师兄。
内心的恐惧让他唇色快速褪去,眼眶发红,眼角酸涩,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摊在刑狱司的桌案前,他不想动,他生出了逃避的念头。
他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他就不用面对以清在知道真相后,向他投来充满恨意的目光。
“佘大人,侯爷请您过去。”
听着衙卒的传话,佘则快速收拾心情:亡羊补牢,可以弥补,一定可以弥补的。
他就这么不断给自己洗脑,提振心情,掩藏住内心的慌乱与不安,如往常一般跟着衙卒,前往拜见陆予方。
陆予方依旧是满头白发,衣着低调,正在廊下坐着,灯火通明的天井桌上,摆了茶具,他正在泡茶,看到佘则过来,笑着说:“快来坐。”
他优雅的拎着小壶,按部就班的泡茶,说:“近日新得的好茶,试试。”
他将紫砂杯送到佘则跟前。
佘则点头谢过,捧着茶杯,闭着眼睛,闻了茶香,十分享受,才睁开双眼,说:“果真是好茶。”
却没有喝,意有所指,说:“闻着茶香,烦闷的心情一扫而过。”
陆予方当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说:“夏砺还未进京,贾衡就直接着中书令拟旨,等我知道的时候,旨意已经出了京,根本追不回来。”
又说:“本来公主和贾衡就政见不合,在朝堂多有争论,为着你免职的事,连公主也被贬江左,如今的朝堂,已经是贾家的了。”
佘则不言不语,心道:母亲被贬是我们提前计划好的,根本与我无关,你却颠倒是非,搬弄口舌,将母亲被贬一事迁就与我,是想让我内疚,然后与你站队,为你所用。
他顺着陆予方的话,面露愧疚,说:“都是因为我,连累了母亲,我今日匆匆回来,还未能回家,没想到……”
陆予方进一步增加马力,说:“不仅如此,你哥哥因为坠马受伤,如今已经瘫痪在床,动弹不得,驸马为他的伤势着急上火,又为着你免职的事,把太医院闹了个人仰马翻。”
叹了口气,说:“结果龙颜大怒,陛下将驸马免职,让他跟着公主,远贬江左,永世不得回京。”
见佘则满脸惊讶,愧疚爬满双眼,他继续说:“连带为你和驸马求情的康王与王妃,如今也被软禁府中。看陛下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回江左封地了。”
佘则捧着茶杯的手颤抖,有些无助的看着陆予方:“当今陛下和太上皇是最重亲情的,康王乃是太上皇的亲姐姐,是陛下的亲姑姑,若非如此,二圣也不会顶着祖宗之法,将已经封王的康王强行留在京城,共叙天伦。”
陆予方愤怒道:“就是贾衡搬出了祖宗之法,说我大圣朝圣祖有令,藩王离京就藩,非诏不得擅离,加上当时陛下正在气头上,被贾衡这老匹夫一撺掇,直接将康王软禁起来。”
又补充:“昨日内侍省传来消息,说是让康王本月月底就启程南渡就藩。”
佘则吃惊:“岂不就不到小半月光景?”
他皱起眉头:“这贾衡该不会有谋朝篡位的心思吧?”
陆予方被他吓得手上一顿,将茶水都撒了,连忙拿着毛巾,边擦桌子边左顾右盼,确认无人,才小声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又说:“你这孩子自来稳重,怎么今日如此唐突,说出这样的话来。”
又替他找补:“想来是气急了。”
佘则心道:装模作样,莫非想谋朝篡位的是你?但是你自来孑然一身,妻子儿女皆无,就算荣登九五,不过一世而已。何况你从不插手朝政,只龟缩在巡案省,刺天下刑狱。若是有问鼎之心,只负责刑狱,是不是太少了?
他看不透眼前这个陆予方,打算压下心中怀疑,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予方喝了一口茶,见佘则依旧捧着茶杯没动,催促道:“怎么不喝茶?”
佘则看着茶水在茶杯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将廊下的灯火倒影涤荡的扭曲。
心道:如果我没推测错,‘春日宴’之后我会突然醒悟,觉醒被你暗示,是因为简州的标记。他是泽,定阶远高于中高阶君的你,即便你用你所有的天赋学了这幻术,用带着你的君纹眷属的血液作为药引,能控制九阶君的我,也不能控制泽。
他知道陆予方正在盯着他,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今晚的茶,非喝不可。
心道:赌一把。
他捧着茶杯,嘬了一口,慢慢品味,赞不绝口:“侯爷,今日这茶和往日的都不一样,甚至清新。”
陆予方满意的笑着,带着和蔼,说:“你要是喜欢,我这儿倒是还有,你想喝,随时来。”
佘则说:“我倒是还想厚脸皮的向侯爷讨些呢。”
陆予方十分谨慎,说:“你喜欢就好。只是这茶只剩下今日这些了,改日我再得了,给你送去。”
佘则拱手谢了。
陆予方又给他添了热茶,问:“今日这么急着回刑狱司可是有急事?”
带着关心的试探:“你看你舟车劳顿,又是大晚上的,怎么也不先回府休息?有什么事这么急?”
佘则在心底勾起唇角,心道:进入正题了。
便带着几分焦急,说:“我借口跟着以清出去这段时间,查到了一些关于左氏遗孤的蛛丝马迹,只是当日走得急,平日用的手札没有带走。”
略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说:“也是我大意了。”
“侯爷您也知道我这性子,事情不做完,是睡不安稳的。于是这一回来,赶紧想将查到的线索记在手札上,以免忘记了。”
“没想到怎么都没找到。”
他带着几分怒气,道:“这刑狱司真是自由散漫惯了,上下安保都快漏成了筛子,之前以清竟然堂而皇之从巡案省的大牢里出来闲逛,现在连我屋里的手札也不翼而飞。”
“我还说回头定要好好问问令月,她这内务是怎么管的。”
陆予方看着眼前本应该稳重周到的年轻人轻易动了怒,便知道自己本次的药效起了作用。
安慰说:“南宫他们几个,年轻气盛,还需要磨砺磨砺,我已经让他们回去静思己过了。”
佘则求情道:“侯爷,他们……”
陆予方说:“放心,也就是小惩大诫,过段时间还是让他们回来。年轻人,就是得搓搓锐气,免得整日横冲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丢了手札事小,改日将巡案省的涉密文档也丢了,怕是令狐国公和南宫国公亲自出面,也保不住他们。”
佘则拱手道:“多谢侯爷为他们周全。”
陆予方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十分满意,说:“手札的事情不急,可能是打扫卫生的时候掉在缝隙了,我让他们好好找找。”
漫不经心的文:“查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看来手札确实在他手里。
佘则在心中推断,心道:那么接下来说的,就得按照手札上写的来,不能露出马脚。
他说:“侯爷,有一事我一直未能向您禀告,一是此事纯属我的个人推测,没有查到实质性的证据,二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胡言乱语。”
陆予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佘则神色严肃,说:“自打年初梁卢二位大人当家遇刺一案起,案子疑点颇多,且正在我们查访的关键时刻,以清突然进入刑狱司,以我办案多年的直觉,并不相信他。”
陆予方疑惑不解:“他不是一德真人的徒弟吗?”
佘则点头,说:“虽然当日一德真人证明了这点,但是侯爷,您不觉得奇怪吗?他一个道士,不好好的呆在三清观学道,来刑狱司这样的凶煞之地做什么?”
陆予方微微点头,说:“确实有可疑,是我忽略了。”
佘则继续说:“于是我假装与他亲近,与他交好,暗中查探他。”
陆予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问:“你不是心悦于他?”
佘则矢口否认,连连摇手,说:“侯爷,您误会了。”
陆予方不信,说:“整个巡案省的人都知道你心悦他。”
佘则说:“侯爷,您真的误会了,我只是为了探他虚实,虚与委蛇罢了。”
又坦然道:“您若不信,改日找到了手札,您一看便知。上面完整记录了我对他的查探过程,以及相关推测。”
将手札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的陆予方自然是知道的,他不过是本着小心求证的态度,谨慎的再次确认罢了。
他放心的笑起来:“我还以为……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又问:“但是听说以清也心悦于你,你……”
佘则毫不在意,甚至满脸嫌恶,仿佛吃了满口的苍蝇,恶心道:“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