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佘则蹑手蹑脚的回来,看到以清睡的正香,才放心离开,带着左氏遗孤的消息,去找陆予方了。
陆予方看着那半张白布,仿佛看到了希望,颤抖着手,将白布捧在怀里,说:“好好好!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一头白发的他似乎等来了望穿秋水的消息,久经沧桑的双眸此刻看起来有些混沌,早已经泪流满面,他拿着手帕擦了擦,这才在佘则的不解中拿出一封信《答予方兄书》,递给佘则。
说:“我在匈奴十二年,多亏左户兄的接济周全,才能苟活性命。太上皇祥瑞二年,我随使臣回朝,也曾请他一起回家,可是被他当面拒绝了。”
“临走那日,他来送我,给了我这封信,他在信中描述了在北地的孤独痛苦、回忆了当年战败而降的细节、解释了不愿意回国的原因。”
佘则认认真真的将信从头看到尾,只看得眼眶略有些湿润:“这样一位就功掠天地,勇冠三军的大将,不仅未得到应有的封赏,还被冠以不白之冤,致使三族七百余口死于非命。”
坊间流言竟的真实性与细节都让他瞠目结舌,他怀疑这事一定有当年深知内情的人在其中操作;加上对以清的身份依旧没有真凭实据,他也就没有贸然将此事告诉除了唐剡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在他看来,当年冤案发生时,所有的朝臣都有可能是本次灭门案的凶手。
但,目的不明。
佘则非常贴合陆予方的期望,义愤填膺:“天理何在?”
拿着信的手有些发抖,整个人怒不可遏,道:“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这是何等的孤寂和绝望。”
陆予方想起左户,实在难忍心中的愧疚,说:“当年匈奴单于佩服左户兄的英勇,以三百骑兵的性命诱降,更直接授予左户兄左贤王的权职。但是左户兄一直觉得自己的投降愧对先祖,愧对陛下,一心等着陛下派使臣接他回朝。”
“没想到等来的,是通敌叛国,夷灭三族的定罪。”
他惨笑道:“当年冤案发生之时,除了太史令唐虞,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进谏。我虽有心,却也念着家族,不敢出头。没想到到了匈奴,却是他以德报怨,处处周全于我。”
“这样的英雄气概,连敌人都为他折服,可偏偏是他尽心尽力效忠的国家,辜负了他。自从知道家族被灭,他接受了匈奴单于的授予,之后娶了单于的妹妹,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带着骑兵,踏平长安。”
大部分人都对这样的英雄,尤其是深受冤屈,却被迫折戟沉沙的英雄有着天然的同情和惋惜,佘则也不例外。
他想起近日坊间关于鬼兵杀人的流言,他当然不认为真的有所谓的冤魂索命、鬼兵杀人、天道审判的鬼话。
问向陆予方:“侯爷,近日朝臣被灭门的案子,你有听到坊间的那些关于鬼兵杀人的流言吗?”
陆予方点头,说:“自然是知道的,连太上皇和陛下都知道了。”
“不过我不信这个。”
他端起茶杯,正准备喝,扭头看着佘则:“你怀疑是左户兄派人做的?”
佘则点头,试探说:“虽然并不想这样揣测,但是很多细节都指向左都尉。”
陆予方放下茶杯,说:“说来听听。”
佘则将他们的分析慢慢说来:“由于死者都是当年冤屈左都尉,力求严惩的朝中大臣,我有理由怀疑凶手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且同时要杀掉这么多人,不是一般百姓可以做到,更像是有纪律、有组织、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做的。”
陆予方满是皱纹的脸上写着不忍:“若真的是他,我甚至希望这些人的死能为他带去解脱。”
“我这样说,实在是枉费了当日设立巡案省,为民请命,判冤决狱的初衷。”
他自嘲道,随后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时隔二十年,我希望能真相大白,能为他做点事情,弥补多年的遗憾。”
“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孩子,不怕你恼,我不敢赌,我不确定你能带着多大的决心去查这件事。”
“要知道,这件案子,当日无人不知是冤案,但是整个朝堂噤若寒蝉,如今灭门案闹得沸沸扬扬,这事更是讳莫如深。那些人唯恐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盯着佘则,陈述其中利害:“你要查这件案子,就等于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皇权、整个朝堂作对。”
“太上皇和陛下会问责于你,贾衡为首的后族会阻挠你,当日作壁上观的墙头草也会刁难于你。对你来说,真相大白的那天,除了左氏,恐怕没有人会感谢你。”
佘则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坚定地说:“佘则不才,自请入刑狱司,只求查明真相,让生者释怀,让亡者安息。”
“好好好!”
陆予方连说三个‘好’走,忙走下来将佘则扶起,说:“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的能力。既然左户兄的孩子还在,我就全权委托你,尽力寻找。他们前半生太苦了,等找到他们,我定将他们视若亲生,给他们我能给的一切。”
“是!”
佘则走到门口,依稀听到陆予方在桌前自言自语。
“左户兄,若是你知道你的子女还在,是否愿意马放南山,息兵止戈,释怀归国?”
……………………
以清睡醒,发现刑狱司的人基本不在,他也不好在刑狱司太过露脸,便悄悄地闪了出去,觅食。
酒足饭饱,看着唐剡在大街上,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唐大人,逛街呢?”
他从背后拍了人的左肩,又凑到右边,逗弄他,跟他说话。
唐剡看是他,也没拆穿,左右看看,只看到他是一个人,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以清好笑的反问:“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呀。”
唐剡心道:当我没问。
又问:“你不是受伤了吗?”
以清动动手脚,说:“暂时死不了。”
唐剡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扶额,问:“你来找我,总不至于是来跟我闲聊的吧?”
以清拍马屁,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一双慧眼的唐大人,明察秋毫!”
直接热络的将手臂搭在唐剡肩头,二人肩并肩走在一起,让唐剡十分的不自在,心虚的往周围看看,生怕被某个醋坛子看到了,回头免不了一顿揍。
以清不疑有他,说:“唐大人,一起去‘寻觅’看看?”
唐剡一听‘寻觅’二字,哪里还管其他,问:“人去楼空,有什么好看的?”
以清单方面挟持这唐剡,直往‘寻觅’走,等到了,刷了唐剡的脸,在刑狱司衙卒的眼前,正大光明的走进去。
他查看了当日地上的箭痕,也再次按动了机关。
唐剡双臂抱在身前,吊儿郎当的靠在门框上,说:“我都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机关也被撤走了。”
“真就是走的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摸摸熟悉的门框,讥讽道:“也没跟我道个别,就走了。”
以清蹲在柜台下,冒出一个脑袋,看他那模样,失魂落魄的,傻乎乎的问:“乔老板明知道你是来查他的,他走之前为什么要跟你说?”
唐剡一时之间,啼笑皆非,甚至眼前已经呈现出那个傻的可爱的以清,自言自语道:“你功夫这么高,但是在某些方面,还真是迟钝的可爱。”
一向惯会装傻充愣的以清正埋着头苦干呢,也没听清唐剡说什么,扒着柜台,冒出一对眼睛,问:“嗯?你说什么?”
唐剡瘪瘪嘴,耸肩:“没什么。”
以清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说:“确实撤的很干净,什么都没留下。”
唐剡一脸‘我刚说什么来的,怎么就不信我呢’的表情,跟着以清往后面走。
以清问:“唐大人,能稍微说说乔老板日常是什么样的吗?”
唐剡靠在屋檐下的柱子上,双腿交叉,带着傻笑,回忆说:“阿乔啊,挺特别的。起初我以为他是男君,但是又觉得他带着几分女气,眉眼之间有几分妩媚。后来发现他原来是女君……”
以清打断他:“你该不会偷看别人洗澡发现的吧?”
唐剡无语的抿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像是那种没品的人吗?”
以清气死人不偿命的直接点头:“像!”
气的唐剡也乔岁野上身,捡起脚边的木棍,就扔了过来,以清当即抱头蹲下。
唐剡看着自己的手心,怅然若失,说:“平日里把他惹生气了,他也喜欢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掷人。”
以清在屋里转了好大一圈,依旧是一无所获,问:“还有吗?”
唐剡说:“嗯……他的女工很差,缝的衣服丑的要死;但是他很喜欢下厨,做得很好吃;他说他想去蜀都,想去渭沅二水的交汇处,开一个小酒馆,过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对了,他很喜欢做木雕。”
以清蓦地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问:“木雕?”
唐剡失落的低着头,摊开自己的手看着,说:“他没事的时候喜欢做木雕,雕的不满意就扔进灶里当柴烧了。只有……”
只有他做的自己的木雕小象,他只见过一次,还未雕完,但是从乔岁野离开后,他将这里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小象。
也许被他烧了吧。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以清心里激动万分,表面上镇定自若。
女工很差、喜欢下厨、喜欢随手捡起东西掷人、喜欢木雕、雕的不好就当柴烧,这些习惯和姐姐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想去蜀都,想去渭沅二水的交汇处,开一个小酒馆,过与世无争的小日子,这和姐姐当年听到母亲形容桃花源的时候所说的,一模一样。
再加上昨晚那张神似的脸。
他几乎可以断定,乔岁野就是他的姐姐。
但是他又怕这一切都是对方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就是为了将他引出来。
毕竟,乔岁野已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事。
虽然他真的很想找到姐姐,却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死的,不仅仅是他一个。
他必须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