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第4章 第 4 章

外面天色渐渐暗沉，小区里的路灯接连亮起，楼下间或响起几声犬吠，随瑶睡着姿势不对，呼吸有点沉，让原本沉闷的房间多了几分温情。

宋逸阳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

“随瑶，”宋逸阳摇摇他的肩膀，将人唤醒，“起来。”

随瑶睁开惺忪睡眼，脑子昏沉，还有点迷糊：“哥？”

宋逸阳把他的行李箱收拾好拉到玄关，“酒店订好了，我送你过去。”

这下随瑶真吓醒了，从沙发上蹦下来拽住行李箱，“哥，你真要赶我走啊？”

宋逸阳跟他讲道理：“我这儿没地方给你住。”

“哥，”随瑶抱着行李箱不撒手，跟宋逸阳讨价还价：“我打地铺行不行，别让我去酒店。”

“而且你看酒店多贵啊，我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得花多少钱啊。”随瑶哭穷，“我刚毕业我妈就给我断了生活费，我也没钱去住酒店。哥，你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

宋逸阳踢他一脚，没使劲，“没钱？”

随瑶耍赖坐地上不起来，抬头眼巴巴看着宋逸阳，眨巴眨巴眼：“没钱。”

宋逸阳掏出手机，“我转给你。”

“不用。”随瑶连忙摆手，“哥你赚钱多不容易，你自己留着用，我不要。”

昨晚随瑶缠着宋逸阳加了微信，在‘哥哥’的备注前面加了好几个A，再设置了置顶，终于把他哥的微信号顶到了聊天框的第一个位置。

宋逸阳给他转了五千，随瑶惊的张大嘴，也不耍赖了，“哥，你怎么转给我这么多？”

宋逸阳把手机扔茶几上，“生活费。”

随瑶刚要退回去，一听这话，脑子里瞬间过了几个弯，凑过去试探着问：“是生活费，不是住宿费？”

“嗯。”

随瑶暗喜，却偏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酒店一晚都好几百，哥，你再给我转点住宿费呗。”

宋逸阳看他一眼，“刚刚说不要的是谁？”

随瑶搂住他哥的一条胳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哥身上，“现在也不要。”

“出息。”宋逸阳推开黏人精，按了按后颈，边往厨房走边说：“把你的床铺好。”

“收到。”随瑶舒坦了，自己去衣柜把床铺抱出来在客厅铺好，在上面打了两个滚。

宋逸阳出来喝水路过，没忍住嘲讽一句：“睡地上还美呢？”

“嘿嘿。”随瑶趴在地上，仰着头看宋逸阳，“哥，你真好。”

宋逸阳拉个凳子坐在一旁，喝口水，“床都不给你睡，还好？”

随瑶郑重地点头，眼睛看着宋逸阳，语气特别认真，“特别好。”

“得了吧。”宋逸阳自嘲一笑，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随瑶在地铺上蹭过去，跪在地上，侧头靠在宋逸阳膝盖上，这是他小时候最爱的一个动作。

宋逸阳没推开他，但也没像小时候那样俯身抱住他。

随瑶侧着脸，双手抱住宋逸阳的小腿，“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怪不着。”

随瑶抿了下唇，哥哥这样说就是还在生气，心里还没原谅他。

“哥，对不起。”

宋逸阳颠了下腿，让他起来。

随瑶侧着脸，脸颊的肉被挤成一团，肉嘟嘟的，看着依稀还有几分幼时的模样。他被颠了一下反而将人抱得更紧，将脸埋在宋逸阳腿上，声音闷闷的：“我当年回去找过你，可是阿姨说你没回过家，我找不到你。”

宋逸阳倚在椅背上，沉默着看他。

“我那时候太小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不管我妈。”随瑶吸吸鼻子，小声和宋逸阳保证：“我现在长大了，不会再离开你了，你别再不要我好不好。”

宋逸阳没说话，只是用拇指按了下他的后颈，随瑶刚成年，身体还在抽条，脊背瘦削单薄，这样趴在宋逸阳腿上的时候，后颈脊骨凸出，按上去有些硌。

“六年，我都找不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说着这些年的委屈，声音逐渐带上哽咽，六年时间不长不短，却真真切切在他们两人之间划过一道鸿沟，以往的亲密无间不复。

如今两人重逢全靠随瑶死缠烂打，宋逸阳对他无可奈何才得以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这并不代表宋逸阳原谅他，不生气了。

从小宋逸阳就记仇，他心眼小，里面能放下的就那么两三个人，随瑶占据了很大部分，在那个冷清没有人气的别墅里，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的五年。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彼此，如果随瑶当年没有选择跟随珂雪离开的话。

夜幕降临，雪白墙壁反射着明亮的光，窗外五彩斑斓的灯光透过窗户隐约闪烁，由远及近再远去的汽车鸣笛声几不可闻，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静默之后，宋逸阳碾了下他的发梢。

“起来。”他的语气十分温和，有一种令随瑶错乱时空的熟稔。

他将头埋在哥哥双腿之间，跪的腿麻，却仍然执拗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宋逸阳沉默片刻，幽幽叹气道：“别撒娇，起来。”

随瑶听不懂他那一声长叹里包含的情绪，但是宋逸阳这样温柔地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愿意顺从。

“这么大人了。”宋逸阳像小时候一样，把他头发揉乱，有点嫌弃的看着他，“还动不动就撒娇。”

许是感觉这么大哭鼻子太害臊，随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将脸侧过去，脸侧泪痕在灯光照射下晶莹剔透。光线自上而下照在他的精致的眉眼，瞳孔黑沉沉的带着化不开的忧伤。

宋逸阳总是对他无奈，微微向前倾身，拇指在他眼下轻轻抹了一下，将那将滴未滴的泪水抹开。

他的拇指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即便宋逸阳用的力气很小，但还是将他白嫩的脸庞抹开一抹绯色，带来轻微的刺痛。

随瑶像是对这刺痛上了瘾，伸手抓住宋逸阳的手，将半张脸都贴在他掌心蹭了蹭。

宋逸阳掌心也有一层拿剪刀磨出来的茧，在随瑶脸上划过。

“行了。”宋逸阳任他撒了会儿娇，将手抽出，扳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来，“现在知道害羞了？”

随瑶还低垂着眼睫，不好意思看宋逸阳。

宋逸阳问：“哭什么？”

随瑶摇头。

“我说不要你了吗？”宋逸阳反问他，语气不复温和，陈年烂账谁也说不清，那时候他们都太小，太过意气用事，两个人不能说谁对谁错，但这不影响宋逸阳心里有气，“当年走的人不是你吗？”

无论在学校亦或在医院，宋逸阳平时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情绪稳定。

为什么情绪稳定，归根究底不过是心里没在乎的人和事，不值当得发脾气。

其实真正被宋医生放在心里的人背叛了他时，宋医生真情实感小肚鸡肠得记恨了整整六年。

“是我。”随瑶又被训了，但是哥哥好不容易愿意谈以前的事，他抓紧机会表明心志：“但是我很快就回来了。”

“嗯。”宋逸阳似乎并不在意他最后是否回来了，他记恨的也不是这个，于是只是淡淡地问：“回来了，然后呢？”

随瑶呆住，目光望向宋逸阳波澜不惊的双眸，透过漆黑的双眼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燥热难耐的夏夜。

少年愤怒地将随珂雪推到地上，小小的随瑶哭喊着扶起妈妈，挡在少年宋逸阳和随珂雪之间。

他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哥哥那么讨厌他的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优雅温柔的妈妈突然爆发出那么强大的怒火，他不懂为什么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非要他选择其中一个人。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夹在妈妈和哥哥中间哭得撕心裂肺，乞求他们不要丢下自己。

“哥哥……”

随珂雪牵起随瑶的手，双手相触的瞬间，随瑶感觉手心一阵濡湿，他忙转头，刚止住的泪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妈妈，你流血了。”随瑶捧着随珂雪的手，瞪大了眼睛。

方才被宋逸阳猛然一推，随珂雪没站稳，一下摔倒在地，下意识用手扶了下，在粗糙的砖石地面上蹭掉一层皮。

随珂雪把随瑶抱在怀里，仿佛这是她的全世界，双臂紧紧箍着小孩，声音颤抖着问：“瑶瑶，你愿意跟妈妈走吗？”

随瑶被妈妈抱在怀里，艰难扭头去看宋逸阳，但宋逸阳全副心神都在李阿姨身上，连丝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他失落地垂眸，双手环住妈妈，哽咽回答：“我跟妈妈走。”

小小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并没注意到在他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正关切询问李玲有没有受伤的宋逸阳身形不易察觉地顿了下。

“哥哥……”随瑶喃喃出声，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破碎的颤音，眼眶又开始发红。他想起那天晚上跟妈妈离开，三天后回到家却怎么都找不到哥哥时的那种绝望。

“我回家找你，阿姨说你去阳城上学了。”随瑶用那双红肿的双眼看着宋逸阳，指甲深深掐着掌心，“我寒假也回去了，但是你没有回家。”

泪水再次漫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进嘴角，苦涩的味道令他喉头发紧。

深冬的寒风仿佛又在耳边呼啸，他蜷缩在客厅沙发，看着外面飘洒的雪花一片片融化，没有等来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哥哥不要他了。

随瑶突然抓住宋逸阳的手腕，泪水打湿了睡衣前襟，“我每个假期都回去……”

宋逸阳喉结剧烈滚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瑶瑶。”

一声睽违六年的称呼让随瑶浑身一颤，宋逸阳伸出手触碰少年湿润的脸颊，“别哭了。”

他望着随瑶单薄的肩膀，视线划过少年后背凸起的脊椎骨，心脏被一股暖流狠狠撞击，那些冰封已久的温柔，在这一刻轰然解冻。

“是我不好，”宋逸阳艰难开口，带着几分酸涩与释然，“以后不会再丢下你了。”

话音未落，随瑶已经扑进他怀里，潮湿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衬衫烫着胸口。

宋逸阳终于再次环住那副熟悉又陌生的身躯，闭了闭眼将眼底的酸意压下。

算了。

过往那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怨怼，幻化成利刃，一次次刺向最不该伤害的人身上，他怎么能一再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恨意放在随瑶身上呢？

明明他心底知道，随瑶再无辜不过。

窗外天色渐沉，黑夜已然降临。

“眼睛肿了。”宋逸阳俯身去看随瑶，随瑶皮肤很白，哭了这么久眼皮红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随瑶伸手揉揉眼，还没揉两下就被宋逸阳按住手腕，“别揉。”

一手抓着随瑶的手腕起来，将人带到卧室，按着随瑶的肩膀让他坐到床上，“给你拿毛巾敷一下？。”

随瑶自觉自己这模样不好看，微低着头不吭声，半晌才从喉咙挤出一声：“嗯。”

宋逸阳找了条新毛巾，走到床前站在随瑶□□，左手抬起随瑶的下巴迫使他仰头，将毛巾盖在他脸上，略感无奈：“成年人了，还这么爱哭。”

随瑶支支吾吾的声音从毛巾下传来，似乎在抗议。

宋逸阳没忍住，伸手在他光洁的额头使劲弹了一下，“嘀咕什么呢？”

随瑶被弹了一下，老实闭嘴。

宋逸阳揉揉他被弹的地方，皮薄肉嫩的小孩，用一点力就弹红了一片，看着怪不落忍的。

时钟走到十一点，窗外热闹的人间归于寂静，偶尔路过的车拉响鸣笛呼啸而过，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将床脚一小片天地温柔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