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大姑娘”入耳,乌罗儿只觉一股热流陡然从心口涌处,循着经脉直上,转瞬便冲到了天灵盖。如同地下奔突的炽热岩浆,轰然冲垮了他平日里所有的乖戾与戒备。
他甚至无需追问,心头那点模糊的猜测已被骤然点亮,炽烈得烫伤肺腑。周遭的喧嚣,山谷的风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他呆在原地,神色恍惚地望着马背上那个披着自己外袍的身影。
那林间绝境中的惊鸿一瞥,动人心弦的笑容,还有在众人赶来时披上他心底无端生出的强烈占有之意,竟悉数落于一人身上。而她正好是与他定下婚约那位姑娘。
回首过去二十余年,他从未遇着过这样的幸事,或许是老天有眼,看他可怜,才会赐他今日这般难得又巧合的际遇罢。
后续诸事倒也顺遂。乌罗儿依着族中礼数,携随从向山炉族长老禀报了来意。一是敲定两族盟约中矿脉互易、粮草支援的细则,二是履行先辈定下的联姻之约。
山炉众长老见他举止沉稳,又听闻他救下了大姑娘,言语间更是多了几分热络,只说细节容后再议,先请他安心在族中歇息。
山炉族的石堡依山而建,乌罗儿的住处被安排在一处靠近矿脉、可俯瞰部分族地景致的石堡客舍中。白日里他偶与长老们商谈盟约,余下的时光,都放在了与心爱之人的相处上。
大姑娘伤势渐愈后,便常来寻他,初识时的局促自然也就渐渐褪去了。那日他们如常在石屋边上坐着,她忽然便在他掌心写下了“翠微”二字。
“大人,这是大姑娘的名儿。” 一旁的老仆从见翠微在乌罗儿掌心写完字,忙上前半步:“您或有不知,咱们大姑娘这名可是当年萨满长老卜了卦才定下的,里面的讲究可多的去了。”
乌罗儿愣了愣,眼底却亮了几分:“愿闻其详。”
老仆从是从小服侍翠微的老人了,见这未来姑爷上心,心里便更热络,嘴上也就没了阀:“我同您说呀,这‘翠微’二字呀,说的是山,却不是寻常山岩峭壁。而是那山岚刚散时,半坡隐在雾气里露着点青影,草叶挂珠含光时的山色……”
她说得投入,乌罗儿更是听得入了神,都没留意到一边的翠微已红了耳根。她有些羞赧地伸手扯住老仆从的衣袖,一连打了好多个乌罗儿看不明白的手势。
老仆从于是笑出了声:“哎,不说了不说了大人,姑娘害羞了!”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两步,悄悄隐到了廊柱后头。
乌罗儿还在心中默念着那两个字,好似每念一次,那名字便如同山间清泉浸润土地一般,更深一分地沁入心脾。
这么一想,他又突然回过神来,想起方才翠微冲老仆从摆弄的那些手势,心里又有些许失落。
若是能弄清这其中的门道,他便无需再假借他人之力,也能接住她的心意了。
乌罗儿有这份心思,翠微自是愿意教。他学得也快,不出半月,已能看懂许多手势,也能回应一二。虽远谈不上流畅,但的确是无需仆从时刻跟随在一边了,倒是遂了乌罗儿一开始的想法。
可这久在阴沟里待着的人,乍一过上这样安稳快活的日子,也止不住心慌。乌罗儿只觉自己便是这阴沟里的赃物,心觉惶恐,又不敢回首,只顾贪欢。
他常于夜半惊醒,看清周遭的陈设,才恍惚忆起自己是在山炉族的地界里。偶尔某些时刻,他会突然想不起自己方才、昨日,抑或更早些的日子里,他都做过些什么,是和翠微一起,还是与其他人有过什么接触,他一概也记不清。
甚至有一日,他清晨醒来,竟一时想不起“翠微”这个名字对应的究竟是哪张脸孔,只知恐慌瞬间攫住他,直至看到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走来,那心悸才缓缓平复。
翠微推门而入,带着山间清晨的气息,对他比划着问早安。
乌罗儿神色有些狰狞地望着她,心里陡然缺失的部位已慢慢被重新充盈填满,随即迅速将方才那片刻的迷失抛之脑后。他几近贪婪地汲取着与她相关一切的一切,用力地、反复地刻进脑海深处。
这世间万事尽可模糊,过往的岁月也无足轻重,唯独这在山炉族中同她共度的每一寸光阴,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忘。
他明明才刚刚触到一点光亮,就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它。脑海深处总是在嗡嗡作响,它不怀好意,想趁他不备吞噬所有那些鲜活的画面与记忆,想趁此时机模糊有无的界限。
可他不想忘啊。
翠微、翠微……
“翠微啊……”
男人的哀求碎在齿间,不断滚出细碎的“嗬嗬”声。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话说得颠三倒四。
他记不清了,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突然就变成最后这样的了。
意识像是被浓雾裹住,只剩本能的恐慌在心底翻涌,他什么都不记不住了,只知道死死攥住眼前这个女人的手,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哑声重复着:“翠微,你不要忘记我、你、你别抛弃我……”
他满眼糊满泪水,视线里的人影晃得厉害,好像水中的影子一样,一触就散。
他又慌了神,指腹死死抠着对方的手腕,喉间挤出“呜”的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又涌了上来:“翠微,我和你说啊翠微、嗝……”
“你一定要永远记住我好吗,我不能失去你,真的不能……”
……
又到了午后时分。这日的阳光不骄不躁,正正好地铺洒在地面上。四下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一切循着往常的节奏,如同无数个寻常的午后一样平静安和。
乌罗儿独自一人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石台上,看着底下山炉族规模宏大的冶炼场出神。
他起初心里琢磨着事,可看着看着,却在不知不觉里却被眼前这壮阔景象勾去了心神。北地的气候四季分明,寒来暑往更是判若云泥,故而那边的族群大多只能循着水草的踪迹,辗转迁徙。
而西山这一带,尤其是这山炉族,周遭是小山丘连绵,往外更有群山环绕成天然屏障,气候平和宜人……
“大少!大少!”
恰是此时,随行的风骑侍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催命似的连着喊了好几声。
乌罗儿面上原本有些许放松神色瞬间敛去,循声望去,看清来人后连目光都跟着黯了几分。
他神色漠然地缓步走去:“何时喧哗。”
那侍卫见他过来,立刻单膝跪地,双手呈上羊皮信函,声音也压得低了:“大少,族中有急信传来。”
乌罗儿眼神骤然一凝,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霾,旋即又恢复了常态,接过羊皮展开来看。
勿要忘形。速归。
上边只有寥寥几字,却似有无数只无形的手伸进他的脑子里,将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所有都撕碎了。他的呼吸陡然急促,眼前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些发花,旋即便涣散了。
他想,这毕竟是他侥幸偷得的片刻安宁,总归是要结束的。
“公子?公子?!”
一位正指挥着族人搬运铁料的山炉族人注意到了他这边的异常,见乌罗儿看了那信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还以为是除了什么事,急忙走上前来。
“乌罗儿公子?!”可他一连叫了好几声乌罗儿都毫无反应,脸色还越来越差了,他只好用力拍了拍人。
乌罗儿猛地回神,山炉族人担忧的神情撞进眼中,以及边上已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下人。
“您这是?可是出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怎得这样难看?用不用我叫个人去将医师寻来?”
大约只有两秒钟都不到的功夫,乌罗儿脸上那副沉郁阴鸷的神情,突然间如同变戏法般迅速褪去,旋即便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和气所取代了。
他缓缓折起信纸,收入怀中,再抬眼时,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符合礼数的笑意:“无事,劳您挂心了。只是族中传来的家书,阿爸催我回去了。”
“回去?”山炉族人闻言一愣,脸上露出诧异:“这便要走了?这才几日功夫——可是族中有什么急事?”
他嗓门大,附近几个正在歇息的工匠注意到动静,纷纷也都围拢过来。
“急事倒是没有。只是算来已叨扰贵族多时,也该回族里分担一二事务了。方才、方才失神,不过是想着要走,实在不舍罢了……”
乌罗儿话到此处,适时地卡顿了一下,加之最后这话说到最后欲言又止的模样,外人看着自然也都以为他是心系自己尚未过门的姑娘了。
工匠一见这副情形,立马拍了拍一开始围上来的那个族人:“哎呦!你这夯货,我说瞎问什么呢!都叫公子为难了。”
转回头又对着乌罗儿乐呵呵补了句:“公子您就宽心吧!您和咱们大姑娘的事呀,早十几年就定下了,我们都知道的。等大姑娘过了二十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您就是咱山炉族正儿八经的姑爷了!”
这话音才落,立马引来了满场附和。
“可不是嘛!公子与咱们大姑娘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对对对!咱大姑娘人美心善的,公子能娶到她,真是好福气哟!”
……
一时间,善意的哄笑打趣全都搅在一处,将乌罗儿团团围在中间。他立在人群中,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对着众人一一颔首应承:“借诸位吉言,乌罗儿在此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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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