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破晓,风骑族的高原草原因一夜风露的洗涤而愈发苍茫辽阔。远处雪山如银,近处草色犹带霜痕,归川支流在朝阳下粼粼闪烁,蜿蜒穿过营地边缘。
远处牛羊群还未散尽,偶有几声低哞随风飘来,混着晨露蒸发的青草气,倒有几分北地特有的疏朗。
北地的白日来得利落,不过半刻,日头便烈了起来。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炽烈明亮,照得人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却又因高原的风而丝毫不显燥热,只觉天地澄明,气息清冽。
既云一早便撩帘而出,身后跟着神色仍带着几分病气的昭鹊。少年一身麻制布衣,黑发束起,露出一段白皙脖颈。
他起身时原想带刀出来活动筋骨,可帐内的骨刀已不见踪影,转身便见罪魁祸首立在帐口看着自己:“帐外风刚歇,出去走走罢。”
男人语气平淡,仿佛对骨刀的去向丝毫不知情。
“……”
昭鹊唇角微抿,虽不言不语,眉梢眼角却藏着一丝淡淡的不甘心。
二人沿着归川支流缓行,河水潺潺淌过卵石,溅起细碎的水花。既云侧首看他,目光从昭鹊头顶扫到自己肩头,眼底漾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前岁在族中见你时,尚不及我肩。如今瞧着,倒快过我下颌了。”
昭鹊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瞥过他。
既云却似浑然不觉,自顾自接着道:“病了这一场,也没见你吃下多少东西,怎么反倒抽了条?”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偏那目光里含了点戏谑的探究,细细描摹着少年陡然僵直的脊背。
昭鹊脚下一顿,没接话,只将脸扭向一旁,盯着远处流淌的河水,耳根却悄悄漫上了一点淡淡的绯色。
既云这话像是在调侃他,又似是在故意逗他。
昭鹊也并非气恼,只是除去一点不甘,还觉得心头莫名被这话搔了一下,继而泛起了一种细微而陌生的躁动,说不清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一时弄不明白缘由,只好将其归咎于被别人看轻了的不服。他与既云虽是并肩而行,他却总是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既云的神情。
若是为此生出一点属于男人之间的较量之心,倒也算合乎常理?
这般一想,昭鹊便觉方才蓦然冒头的那点异样没那么突兀了。他索性不再理会,闷着头往前快步走,只是步子踩得比平日重些,惊起几颗草叶上的露珠。
既云瞧着他这副暗自较劲的模样,心下莞尔,但见目的达到,便也没再逗弄。
昭鹊一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上的波光出神。既云缓步跟上,侧目掠过昭鹊紧抿的唇线,想了片刻,又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或许略显轻佻,心里又有些打鼓。
沉默沿河走了一段,水声潺潺,映着天光云影。既云斟酌半晌终是放心不下,他放缓声音,开口打破了寂静:“不是想练刀么?”
昭鹊脚步未停,喉间传出一声很轻的“嗯”。
“还记不记得,那夜在猎鹰族主帐外,你为何会被人一刀划伤手臂?”男人的声音沉静了下来,褪去了方才的调侃,只余下平和的叙述。
昭鹊闻言,眸光微凝,眼前立马闪过那天夜里的火光血影,以及刀锋破空而来的寒意。他迅速忆起自己被敌刃划伤之际,当下便颔首道:“是我先前分神所致。”
“这是其一。”既云道,目光落在前方起伏的草丘上,语气却不容置疑。
昭鹊一怔,下意识侧过头来看他:“还有什么?”
既云却不答,只俯身从旁侧的矮灌木丛中折下一根粗细适中的长枯枝。
“方才是我言语欠妥,惹你不快。”既云握着树枝,看向昭鹊,眼神诚恳:“是我这做兄长的说话做事没分寸,往后断不会再拿此类话说笑。”
昭鹊心里“咯噔”一声,倏地抬了头,眼底错愕乍现,随即又立马垂了眼。
兄长么?
是了,从前他就总觉既云待自己像阿妈,原是将他当作弟弟来体恤。只是近来一段时日他自己心里想的多了,才惹出莫名的牵念。
只是他没料到既云会突然道歉,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未因此置气,又想起实际的缘由是自己心里那团乱麻似缠在一起的情绪,登时又觉得无比难堪。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一时间全堵在了喉咙里,更显窘迫。可他越是着急,神色就越是绷得冷淡,只有一双视线到处乱飘的眼睛,将心底的无措抖得明明白白。
既云见他如此情状,心里那点轻微的担忧便化开了,反而生出更多柔软的兴味。他知道这小鬼心思重,此刻怕是又在自己同自己别扭着什么。
他适时地带开话头,拿着树枝随手挽了个轻巧的刀花:“你那日的破绽,并非全因走神。刀势出去,心却未定,力竭之时,回防便慢了半拍。这半拍,在生死之间,便是天堑。”
话音落下,既云手腕一翻,手中那根枯枝“咔嚓”一声脆响断作两截。不等昭鹊完全反应,其中一截已带着风声抛掷过来。
他马上伸手接下,粗糙的木刺硌着掌心。没等昭鹊摆开架势,既云那半截树枝已如毒蛇出洞,“咻”的一声直指他身前空门。
速度并不迅疾,角度却极刁钻。
昭鹊心头一凛,立即收敛所有杂念,侧身格挡。两根枯枝撞在一处,发出“啪”的闷响。既云手腕顺势下沉,变刺为撩,攻向他下盘。昭鹊疾步后撤,手中树枝舞动,堪堪架住。
草原上的日光直直地倾泻在二人身上,勾勒出迅捷交错的身影。风声、水流声似乎都远去,只剩下枯枝破空的咻咻声与偶尔交击的脆响。
昭鹊手中树枝比既云的长了近半,按理该占尽优势,然而数次交锋,既云那截短枝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总是逼得他仓促回防。
有好几次,那截短枝已然触及他的衣襟甚至皮肤,却都在最后关头轻飘飘滑开,只留下一点异样的触感。
昭鹊眉头微蹙,知道这是既云手下留了情。若他手中不是树枝,而是真的锋锐无匹的骨刃,自己身上恐怕早已添了数道伤口。
这让他心里有了新的体悟。他与既云之间,隔着的是经年累月的厮杀经验和战场上的掌控力,并非仅靠几年苦练与狠劲蛮力便能轻易跨越。
昭鹊握紧树枝,攻势愈发凌厉,试图以速度弥补差距,树枝带起的风声也愈发尖锐。可既云却依旧从容,刀法精妙,总在毫厘之间避开锋芒,将昭鹊的力道一一化解,又引导其向空处去。
不知过了多久,昭鹊呼吸慢慢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洇湿了一小片。他一个旋身劈砍力道用得太满,收势回防的刹那,手腕便不可避免地慢了那么几不可察的一瞬。
然而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电光石火间,既云的身影已迅速贴了上来!并非硬碰,而是顺势一靠一引,昭鹊只觉一股巧劲突然卸去了他所有力道,脚下不由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
下一瞬,一条手臂已稳稳环过他的腰际,将他向后一带,后背便撞入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于此同时,枯枝已轻轻抵在了他的喉间。
“好了,”男人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气息平稳:“今日到此为止。久病初愈,不宜过耗。”
昭鹊在被兜住腰的一瞬间便僵住了。这会儿后背贴在对方胸口,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体温,以及环在腰间那条手臂的力量。
既云比他高出不少,这个姿势让他几乎完全被笼罩在对方的身体里。汗水沿着他的颈侧滑落,没入衣领,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白得晃眼,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
既云的目光落在那段汗湿的脖颈上,又掠过怀中人略显单薄的后背,掌心隔着一层湿衣能摸到脊骨的清晰轮廓。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想:果然是瘦了许多,腰身一把,几乎没剩下几两肉,先前那次提着人还有点分量,如今算是叫这一场病给折损完了。
昭鹊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喉间被枯枝轻抵的触感、腰间手臂的禁锢、背后传来的温热与心跳,还有那萦绕在鼻息间的熟悉气息,所有感觉混杂在一起,叫他脑中一片空白,方才对练时的所有思绪瞬间蒸发,只剩下一片嗡鸣。
既云并未立刻松开他,只是保持着这个近乎禁锢又带着保护意味的姿势,环在他腰际的手臂甚至无意识地又收拢了些许,仿佛怕一松手,这人就会像高原上的风一样溜走。
“方才那一下,看清了?”既云的声音很低,压得也很近,昭鹊觉得听得耳廓泛痒:“力不可用竭,势不可去尽。无论何时,都需为自己留一分回旋的余地。”
昭鹊喉结滚动,小心地“嗯”了一声,声音干涩。他试图挣开,却发现既云的手臂稳如铁钳,虽未用力,却没法轻易撼动。
风卷起草叶低伏,河水粼粼,映着天光云影,悄然无声地流淌向远方。
正当那微妙又紧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之时,一声带着恭敬笑意的呼唤,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既云公子——”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无形的桎梏。
既云环在昭鹊腰间的手臂几乎是立刻松开了,那截枯枝也被他随手掷于地上,动作流畅自然,不见半分滞涩。他侧身一步,与昭鹊拉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面上已恢复了平日那般温和疏朗的神情,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贴近与失神从未发生过。
昭鹊没经历过这种事,反应稍大了些。他在男人松手的瞬间飞快向前迈了一小步,在背对着既云的方向,极快地用袖口擦了一下额角和颈侧的汗。
待他再转回身时,脸上已是一片惯常的冷淡,只有耳根处残留的一抹极淡红,无声诉说着方才并非全然平静。昭鹊默然垂眼,站定在既云身侧稍后的位置,姿态恭谨,一如普通的侍从。
来人正是初到风骑族时接待的管事卢佐。他快步从一顶帐篷的阴影后绕出,仿佛刚刚到这儿。可视线又不着痕迹地在那两根被丢弃在地的枯枝上扫过,最后落在既云和昭鹊身上,笑容殷切了起来。
他今日一大早奉少主之命去客帐请人,岂料扑了个空。他不懂手语,和那群奴隶费了好一番功夫比划,才得知既云竟是天还没亮就带着那病弱少年往河边去了。
等卢佐寻过来时,恰好远远瞧见两人正以树枝为刃,缠斗正酣。他原本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便隐在帐篷后观望。
岂知这一看,却让他心下微惊。
前几日那少年身形看似单薄,动起手来却迅捷凌厉,招式狠准,全然不似他先前所想那般只是个依附的孱弱玩物,其身手放在风骑族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既云。
少年的攻势如疾风骤雨,那男人却游刃有余,每每于毫厘间化解杀招,分明是未尽全力,就已轻松将对手压制。这份举重若轻的实力,绝非寻常部族子弟所能拥有。
卢佐暗忖,少主故意晾了他们这些时日,本想挫其锐气,如今看来,这两人恐怕比预想的还要深藏不露。他快步走到近前,躬身作揖:“二位在此活动筋骨,真是好兴致。让我一番好找。”
既云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有劳管事奔波,不知是何事着急?”
卢佐笑容满面:“少主已在帐中备下茶点,特命我来请既云公子过去一叙。”
既云闻言侧头对昭鹊温声道:“那你先回帐中歇息,我去去便回。”
岂料他话音刚落,卢佐又道:“怪我没说清楚,少主特意吩咐了,是请二位一同过去。”
昭鹊站在既云身后,闻言眼睫微动。既云回过头,眼底掠过一丝审视,只是面上不显,依旧含笑:“原来如此。那便请管事大人带路吧。”
既云:(逗小孩)
昭鹊:(挑衅我?)
嗯,身高是不容冒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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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