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云应得干脆:“全听东道主的。”
管事脸上绽开笑容,引着众人往营地深处走。白帐篷在夕阳里连成一片,风卷着彩色布条簌簌作响。
一路上既云余光扫过营地。风骑族人来来往往,却都低着头快步走过,没人敢多看他们一眼,连孩子们的嬉笑声都鲜有耳闻。
临近一处相对僻静的帐篷区,管事回头道:“少主吩咐了,先给各位贵客安排住处歇脚。只是各位来的突然,暂且只能匀出这些帐篷,约莫两三个人一间,还望不嫌弃简陋。”
言语间众人已到了一片空阔地,地上插着几排木杆,显然是专供来客拴马的地方。卫卒们纷纷翻身下马,在六骨指挥下卸下货囊。
既云勒住缰绳正要动作,埋在颈窝处的脑袋却抬了起来。昭鹊瞪着他哑声道:“我自己下去。”
既云看着他泛红的耳根,想着小鬼大约是嫌这样太过惹眼。他松开揽着昭鹊后腰的手:“行,当心着点。”
昭鹊点点头,扶着马鞍滑下地,脚刚沾地时晃了晃,又立刻挺直脊背稳住身形。既云看在眼里,想着昭鹊要强又没敢动作,见他站稳了才松口气。
管事的目光在昭鹊身上停了停,这才转向既云,拱手问道:“在下卢佐,掌文牍庶务,族中往来接洽、杂项调度多由在下经手。还未请教贵客尊姓大名?在贵族中担任何职?”
“免贵,在下既云,忝居族中次子之位。”既云微微欠身,“此番前来叨扰,全凭贵族安排,不敢劳烦管事多费心神。”
管事眼睛一亮,连忙躬身回礼:“原来是苍狩族的二公子!久闻苍狩族人才辈出,今日见了您的风采,果真名不虚传。失敬失敬!都怪那帮下人没交代清楚,我家少主若是知晓,定会亲自来迎。近来族中事务繁多,少主或要过些时日接待各位,望海涵。”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过昭鹊。方才在营外,这少年被既云抱在怀里,背对着众人瞧不见模样,此刻下了马才显出全貌来。这少年瞧着已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生得极俊,只是脸色不大好,透着股虚浮气。
管事方才便在心里暗自纳罕,这会儿更是满腹疑窦。苍狩族到北地路途遥远,这般长途跋涉,这少年虽已近弱冠之年,却是一副细皮嫩肉,肩不能挑的模样,带着岂不是平白拖累行程?
他心念电转,又偷眼瞥了瞥一旁的既云。这两人皆是容貌出挑,眉眼间又确是半分相似也无。管事暗自咂摸,莫非这少年竟是苍狩族二公子的心头好?他才会这般不辞辛苦地带在身边。
“既云少爷瞧着身子骨不错,” 管事边走边闲聊,目光扫过远处的雪山,“北地不比贵族所在的东南,这边山高风烈,容易受山气影响。白日里日头能晒脱皮,到了夜里又冻得人缩成一团,不少外头来的人头几日都受不住这气候。”
既云顺着他的话头:“确如卢佐兄弟所料。倒也无妨,族中子弟多能吃苦,想来几日便能适应。”
“这便好。”管事笑着点头,语气关切,“那这位小兄弟呢?瞧着脸色不大好,莫不是也受了山气侵扰?别怪我多嘴,没成年的小娃娃带着不是累赘么?”
“劳烦费心了。”既云装作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错身挡住了昭鹊,“这孩子是族中晚辈,想着时机难得,带出来见见世面。初次到北地,确实有些不适。”
管事尬笑两声:“原是如此。这、这山气实际也好消,我们这儿的酥油茶最是顶用!既能驱寒,又能解乏,等会儿我就叫人送过来。”
帐篷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角落里还堆着干净的兽皮褥子。
没过多久,两个面上蒙布的奴隶便端着食盘进来,盘里放着陶碗和木碟,酥油茶冒着热气,羊肉块泛着油光,还有两件叠好的厚皮袍。奴隶们低着头,动作僵硬地将东西放在毡毯上,转身就要退出去。
既云掸了掸木几上的灰尘,回头见昭鹊盯着茶汤蹙眉,赶忙叫住还没离开的奴隶:“你们这茶是什么味道?”
两个奴隶却像没听见似的,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脚步匆匆地掀帘离开了。
昭鹊:“有些怪。”
既云“嗯”了一声,转过来端起碗舀了勺茶汤,浓郁的牛油脂气立马钻进鼻腔。昭鹊总是平静的脸上难得露了一瞬慌张,他正要推拒,却见既云已经面不改色地尝了口。
昭鹊:“……”
他方才只是端在手里,见那浅褐色茶汤上漂着的亮晶晶油花便有些反胃,旋即热气又裹着股浓烈的膻味直冲鼻子,他一阵难受,差点结果了这碗酥油茶。
既云瞧他这副模样觉得有意思,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怎么这副表情,是有些味道,但……”
他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六骨的声音:“二少,方便说话吗?”
“进来。”既云将碗放回:“我先同族叔说几句话。”
六骨掀帘进来,脸色凝重:“二少,不对劲。方才我跟几个卫卒打听了,刚刚那管事派来的奴隶个个脸上蒙着布看不全,而且都跟哑巴似的,问什么都不答。还有,一路过来我瞧着风骑族人走路也都低着头,像是怕什么一样。”
老头捻着胡须,眉头拧成个疙瘩:“风骑族人一向热络,早年我来的时候,风骑族的娃子都敢上来拽着外来人的马尾巴玩,哪像现在?!那个带路的,娘的一个打杂的还甚么名头都胡乱往自己脑袋上套,算什么货色?”
既云自然也是注意到这些的。见他没吭声,六骨又接着道:“而且这管事的一口一个‘少主’,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着的?他们风骑族的族长是死了么?!”
老头年纪大了,火气上来嘴上容易没把,骂得难听,道理却不错。只是他说到这句“死了”,骤然顿住了:“难、难不成,他们族长……”
“不急。”既云打断他,“六骨叔,这段时日暂且安心休养,不必多打听。”
“可……”
“他们既然让咱们进来,定然不会是全无打算。这位少主既然不愿见,咱们就先等着。” 既云的指尖在袖袍下轻轻叩,“若是急着探问,反倒落了下乘。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弟兄们先休养一番。”
六骨愣了愣:“是、二少说的是,是我沉不住气了。另外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北地雪山连绵辽阔,夏季应当还有其他小族驻扎在附近才对。我们这客帐区已是风骑地界边境,我方才无事出去转了一圈,不见周遭有其他部族活动的痕迹。”
既云沉吟片刻:“有劳族叔操心,我记着了。暂且听他们的,别四处乱逛。安排一下夜里轮班守着就行,如遇异动也先观望一番,莫要轻举妄动。”
六骨应了声,刚退出帐子,既云却又追了出来:“族叔留步!”
六骨回头,见男人眉峰微蹙,不似方才议事时的沉稳,倒像是有什么难开口的事:“二少还有何吩咐?”
既云的声音压低了些:“族叔身上,可有带些饴糖之类的玩意?”
老头闻言先是不解,旋即又恍然大悟。
“嘿,二少这是问对人了!” 他往腰间摸了摸,解下个油布包,往既云手里一塞,“我家里那几个小王八蛋们,没糖吃就满地打滚,我这老头身上哪回离过这个?你瞧,酥糖、芽糖这些都有,保管哄得住。”
既云捏着油布包颔首道:“多谢族叔。”
他转身回来看见昭鹊还对着酥油茶发呆,碗里的茶汤还是没动:“嗯,多少喝点,就当是药,喝两口暖暖身子。”
昭鹊本就是受不住软话的性子,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顿时被那又咸又腻的味道呛得皱紧了眉,忙将碗推远了。既云却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颗糖塞进他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冲淡了腥味,昭鹊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恢复常态。既云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嚼芽糖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草原上一望无垠,无树木遮挡,天色很快暗沉了下来。风带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紧接着牛羊归圈的骚动也跟着传来,倒是有了几分寻常的烟火气。
昭鹊缩在毡子上,听着这些声响莫名心安,眼皮也渐渐发沉。既云见状吹熄了骨灯,帐内陷入了黑暗。月光顺着毡布缝隙钻进来,在地上落下几道细长的银线。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还没睡熟的缘故,昭鹊忽觉耳边似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猎人的警觉让他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闭着眼细听片刻,那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并不谨慎,并没有刻意放轻声音。
夜里巡逻的人么?
昭鹊的呼吸顿了顿,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旋即他听到既云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不必多想,安心休息。”
听得他耳朵痒痒的。
帐外的脚步声还在徘徊,偶尔能听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这人来来回回踱步好几趟,过了许久这声音才逐渐消失。
周遭重新陷入了寂静,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帐外隐约的风声。不知是哪个缘故,昭鹊的心跳得有些快。他装作翻身,借此偷偷摸摸地往毯子里侧缩了缩,与一旁的男人隔了半臂的距离。
那人在外来客的帐区游荡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她贴着帐篷移动,裙裾擦过草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不敢直起腰,几乎是匍匐着一点点挪,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营地西侧的巡夜的侍卫已换了岗,火把的光晕在远处晃了晃。女人猛地矮下身,躲进两顶帐篷间的阴影里,心脏擂鼓般撞着胸前。风骑族夜里轮换的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一点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她方才在客帐区盘桓了许久,可那片帐篷大同小异,根本无法确定要找的人在哪。轮岗空当已过,此刻侍卫环伺,若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非但达不成目的,弄不好还要送了性命——这等赔本的买卖,她是断然不会做的。
可若是再耗下下去,就没机会了。
女人掌心冷汗浸袖,一旦迈出此步,便再无回旋余地,光是制造声响引来侍卫搜查远远不够,唯有留下些实实在在的印记,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她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随即从袖管摸出原本用作防身的陶片,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
“啊!”
痛呼陡然撕裂寂静。女人浑身一僵,掌心顿时像火一样烧起来,心脏在胸腔狂跳,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沙沙——
衣料摩擦的声响忽然在身后响起,女人浑身一僵,冷汗已淌了下来。
原本黑暗的死角豁然被火光照得敞亮,草面上她的虚影拉得老长。女人来不及思索迈开腿便跑,耳边却已传来侍卫喝声:“还真他娘的有人?!是个女奴!”
方才强压下的恐惧瞬间翻涌上来,女人拼了命地往跑,又粗又响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夜风粗暴地灌进眼鼻,一瞬间便模糊了视线。她心里怕得要命,可脑子里还存着那点希冀。
岂料这时,腰部忽然被一股力道钳住,女人意识到裙摆被勾住,却反应不及即刻失了重心,猛地往前扑去,“咚”得一声重重跪在了草地上。
膝盖磕在石子上的刺痛钻心,可她被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着,那还顾得上这些。
“动作快点!赶紧把那女人抓住!”侍卫的怒骂如索命鬼一般追着。
“呜呜……”毡钉还死死咬着布料,女人喉头滚出一声绝望地怪声。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发狠,反手抓住裙摆猛地一扯,布料“嘶啦” 一声裂开,她顾不上几乎全破的裙子,连滚带爬地往客帐区跑。
可她的体力本就比不上这帮壮硕的汉子,方才那一跤更是耗费了大量力气。没等女人从地上完全爬起来,身后的侍卫们早已如影随形地围了上来。
下一瞬,一只大手铁钳似的骤然攥住她的后领,狠狠将她掼在地上。
“嗬!嗬、嗬呃——!!”
头撞在地上的瞬间,一阵剧痛连带着无尽的嗡鸣在脑袋中炸开。她被按在地上,眼跟前的草叶忽远忽近地晃,草屑和细小的碎石扎得浑身都疼。
“哪来的贱奴?胆敢擅闯客人的地方?!”侍卫的靴底碾过她的手背,疼得她浑身抽搐。
“啊呃、呃嗬!……”
她痛得眼前发黑,却还是死死地瞪着客帐的方向,嘴里不停地发出“嗝嗝”的抽气声,混着从鼻腔里涌出来的哭腔,黏糊糊地缠成一团。
没有喝过酥油茶捏,我一直感觉听起来很好喝,但是朋友说难喝,这个味道也是ta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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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疑窦